文锁勤:马和父亲,凝成生命中一块浓得化不开的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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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锁勤:马和父亲,凝成生命中一块浓得化不开的情结
文锁勤
2014年03月26日08:06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又遇马年,提起马,我就时常想起父亲。马和父亲,凝成我生命中的一块浓得化不开的情结。
爷爷只有父亲一个儿子。二十多亩的土地,人力为主的传统耕作方式,让爷爷一生吃尽苦头。土地是庄稼人命里的根,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聪明懂事,晓得为爷爷分忧担责,从小学四、五年级起,就撵着一年四季,做爷爷田里的帮手。开春了,爷爷要平地施肥、点种育秧,父亲就走在前面,拉绳牵牛,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太阳升起至夕阳西下。夏收时节,二十几亩的麦子,黄亮亮的一片,海一样在爷爷的笑眼里起伏。
那时的人们,执着于“与天斗、与地斗”的口号。是啊!不与天斗、不与地拼,就可能会让一年的辛劳血本无归。但要二十亩土地年年硕果累累,年年丰收在望,几乎得拿爷爷的生命兑换。小小的父亲每当看到邻居田里一匹高马劲驴,或一头肥牛壮骡,昂首挺胸地奋蹄耕作,主人挥鞭作响,一句接着一句“得逑,得逑”,自在舒坦的吆喝声飞进他的耳朵,仿佛觉得爷爷正在承当“牲灵”的角色。于是,父亲总在奢望家里能买上一匹马、添上一头牛,这样也好卸去爷爷肩头的重负。
没料,爷爷刚刚给父亲成家娶亲,便溘然长逝。闭眼前,反复叮咛父亲要为家族多添人丁,没有“牲灵”,再没有劳力,他怕父亲会荒废祖祖辈辈用心经营的良田。那句话,深深刻在父亲的心里,他不但要让良田硕果累累,还要使土地锦上添花。
实行分田到户的时候,家里有了一匹高头大马,本来那匹马是分给村长的,因为父亲做过村里的饲养员,与马有不解之缘,村长就将马转给父亲。那匹马,让父亲高兴得手舞足蹈,总算有马可以做自己田里的帮手。一个大早,父亲抚摸着马的脸颊,就像亲昵自己孩子,用小耙子把马浑身上下梳了个干干净净,精精细细,为马制作了新辔头,特意腾出爷爷为他娶亲的土屋做了马房。
接下来,我们姊弟六人相继出生,父亲唯一的依靠和帮手就是这匹高头大马。要靠土地供养孩子,最终使他们长大成人,走出黄土,这在乡村近乎幻想。父亲天性刚毅,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只有卧薪尝胆。然而,这匹高头大马在生产队的土地上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血,尽管父亲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喂养这匹老马,但在农田,老马的体力还是一天不胜一天,这让父亲不禁夜夜犯愁。
这么多的土地,要靠这匹马来耕作经营,亦有强难。父亲思来想去,最终做出变卖老马的决定。尽管是匹老马,但还是被父亲喂得滚光溜圆。在县里的物资交流会上,父亲去了几次畜易场,都希望将马卖个好价。畜场里相马人个个都是内行,父亲深知,买马人各有所用、各怀心思,他不忍心将马卖给出高价的肉贩。马为土地流尽了血汗,马宁愿累死在犁沟,也不愿倒在屠夫的刀下。县里那个做马肉生意的屠夫,得知父亲有卖马的心思,到家里前前后后来了几次,执意父亲将马给他,买马的价钱一次比一次升高,父亲都没答应。直到半年过去,父亲才将那匹马卖给了一位一心伺农的庄稼汉,那匹马仅仅得了三百二十元,他不指望得个好价,只要马的主人,让马忙在大田里,能继续为改变他的日子出力,就心满意足了。
六个姊弟相继上学,家里的开支一天天增加,父亲要用力气耕作土地,养活孩子,实在艰难。父亲决计买马,可家里日子捉襟见肘,三百二十元的老马钱,父亲让母亲压在箱底,多半年没敢乱花。他思前想后,觉得以马养马、靠马养家育子,不失为一条万全之策。
秋耕之时,父亲带上三百二十元钱,再一次上了县城的牲畜交易场,他看中了一匹体健身阔的枣红大马,那匹马牙口正轻,主人跟先前卖马的父亲一样,总指望他的马能卖上一个好价钱。父亲手里仅仅只有三百二十元钱,他回到家里,翻箱倒柜试图想找个一文半厘,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父亲连夜到姑姑家告借。姑父吃的是公家饭,家里日子殷实,是父亲理想中的生活。父亲一次借得百元,当晚就赶往马主家里,用四百二十元的天价,将那匹枣红大马牵了回来。
父亲的设想在我们多子的家庭果真对路,枣红马成了一个绝顶优秀的牲灵,长到三个牙口的时候,它便浑身溜圆、体高肢健,耕地、耙磨、碾打、拉车,样样优秀,浑身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在村里父亲务的庄稼长势最好,玉米长得都像捣衣的棒槌,麦子颗粒饱满,片片金浪。更让父亲高兴透顶的是,枣红马还能岁岁下驹,驹驹都能卖上一个好价钱。枣红马不光是父亲的大田帮手,它还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钱匣子、摇钱树。
父亲虽然识字不多,但心里姑父那样的生活标准和理想,从来都没有放弃,他曾经许多次地将我姊弟叫到跟前,一边给枣红马喂料,一边激励我们姊弟要好好读书求学,家里有了枣红马,上学供养啥问题都能解决,即使他像马一样累死、挣死在犁沟,也有一个盼头。枣红马就温顺地在父亲的面前嚼着草料,似乎也对父亲的话充满了自信,并立志要帮父亲实现宿志。
父亲白天同枣红马泡在水里田里,忙在风里雨里,每当夜晚,他还要为马儿准备草料。夏秋时节,蚊虫四飞,父亲就守在马房,为马拍蝇灭蚊,看着马津津有味地进食,或安详地睡觉。马要下驹的时候,父亲干脆住进了马房,日夜守候在枣红马的旁边,按时添草加料,察言观色,生怕有丝毫的疏忽大意。马驹年年如期顺产,连连八个年头。有几年,马驹还未落地,买驹的人已提前订下。枣红马成了家里的印钱机,我们姊弟六人,就是花着卖驹的钱,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人,每当用着父亲送来的钱物,我就想起枣红马,想起父亲忙在风里雨里的日子。
春夏秋冬,山河更替。父亲和枣红马慢慢地老去,我们姊弟六人相继成人,日子都过得有滋有味,我和三弟还端上了公家饭碗,在单位干得小有成就。枣红马和父亲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和未来。远离家乡的日子,工作繁重的时候,我就想起父亲,想起和父亲同甘共苦、劳累了一生的枣红马。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头一年,我百里归家,请来县上最有名的摄影师,为在父亲身边的枣红马照下最后一张照片。两年后,枣红马死了,父亲非常伤心,仿佛失去的是他又一位亲人。那年,春耕正紧,枣红马在犁完家里的五亩地后,被邻人借去续耕,还没走出地头,就倒下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枣红马一生风风雨雨、历尽辛劳,它没有倒在槽头,而是死在犁沟。没过多久,父亲也一病不起,最终寿终正寝,其实,我们姊弟六人,心里非常清楚,父亲就像那匹枣红大马,与其说是生病而死,不如说是为这个家,为我姊弟六人活活累死。去时,他那么安详、那么恬淡,就跟早他先走的爷爷一样,仿佛没有什么顾虑,没有什么缺憾。
办理父亲丧事时,因有临终遗言,我们姊弟六人谁也没敢铺张,虽摆席面,但不满院搭帐。守灵夜晚,只烧香火纸钱,不请鬼子戏班。大家严守遗训,又不拂亲情,俭俭朴朴,将父亲送至坟园。
而那匹陪伴了他十几年的枣红马,就埋在父亲的旁边。
《 人民日报 》( 2014年03月26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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