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的法桐[胡德强]
(2023-08-12 06:50:00)|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最后一次去母校五莲一中,已是七年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五棵法桐,挺拔依旧,似故人。
除了法桐,母校的旧时模样荡然无存,只能去记忆的河流里打捞。打捞起的旧模样,被岁月的风撕裂成一张张碎片,伴着年代的远去渐渐褪去了颜色。比如,平整的操场,宽敞的教室,绿绿的杨柳。比如,鸣蝉在柳叶间长吟,蜜蜂在花蕊中跳芭蕾,麻雀在屋顶上散步。最有趣味的是一条曲折蜿蜒、穿校而过的小河。在这里,可以朗读,可以散步,可以吹柳哨,可以下到河里,摸鹅卵石下的小鱼。倘或还不满足,可以过石桥,去南岸芍药园赏花。芍药高约半米,茎叶呈绿色、深绿色。茎秆顶上一枚硕大的花朵,颜色有红、白、粉、紫、绿。如盘如盏的单瓣,层层叠叠的重瓣,迎风飘舞,婀娜含情,美不胜收。
彼时的法桐,有着校园里最高的海拔,这无限的趣味一定躲不过它们的眼睛;但又远远不止这些。法桐北望,一眼就能看到英语角。哪有什么正式的场所?因陋就简,河北岸第一排教室的西山墙下,就成了老师们竞相角力的舞台。无非搭几张桌子,借着墙上一面粗糙的黑板,手拿一支粉笔,便开讲了。条件虽艰苦了些,只要一站上桌子,老师就不再是课堂上那个中规中矩的老师,仿佛成了演说家,个个精神抖擞,激情四射。英语角的时间不固定,大都在下午课外活动时间,谁有时间谁去开讲。模式新颖,自然受到了学生的追捧。每次开讲,总是被学生围得水泄不通。我偏科严重,偏的一科恰恰又是英语,羞怯之下,我依然愿意去英语角,尽管后来的高考成绩只有可怜的四十六分。
记得身高一米六几的岳老师,最受学生欢迎。演讲到高潮处,喜欢自我“秀”一把的他,不停地挥舞着右臂,身子也尽量前倾,不时插播一段表演……开讲的人,何止他一个?今天,我仍然记得老师们那时的风采,他们大都二十多岁年纪,正值青春年华。老师讲得精彩,学生听得入迷,一粒粒知识的种子不经意间播在了学生的心田。
转望西北角,是学校伙房,近千名师生在此就餐。那个年代,有农业、非农业户口之别。农村户口学生在伙房里吃饭,首先要转粮。家长拿着孩子的录取通知书,把自家的粮食推到公社粮管所进行兑换。然后,学生拿着粮管所开具的证明,方可到学校伙房里换取等量的饭票。如果家中粮食不富裕,转粮就成了难题,学生只能从家里带饭。这样一来,家长还要盘算着日子,翻山越岭走上几十里地,前来学校送饭。一旦错过了日子,自家的孩子就得挨着饿听课。
学校伙房的饭食,着实不敢恭维;但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去晚了很可能会没有饭菜吃。不等最后一节下课铃声敲响,学生们早已坐不住,一只手不自觉地摸向桌洞里的饭盒子;于是,叮叮咣咣的声响不绝于耳。此时,老师授课已毕,假装没听见的样子。但是,老师怎能不理解学生呢?所以,卖饭的窗口前,“抢饭”的学生总是挤成了团。
那时,还没有塑料大棚,蔬菜都是应季菜,伙房的菜品必然单调。冬春季主打菜是白菜、萝卜,夏秋季花样多一些,不外乎是西红柿鸡蛋汤、土豆熬扁豆、炒茄子……最贵的当属五毛钱一碗的肉汤。不知道是酱油不值钱,还是做饭的师傅使重了,肉汤总是酱紫色的,上面飘浮着几块肥肥的肉片,瘦肉片却难得一见。一碗肉汤,泡上馒头,就是那个岁月里的奢侈品。
我的记忆,与一片月光相连。高中学生,十六七岁。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晚饭那一两个馒头,或者两三张煎饼,是无法支撑到天亮的。为了安抚咕咕作响的肚子,“偷菜”就成了学生偶尔犯过的错。几个学生凑到一起,嘀咕一番,各自找一个借口,便相继溜出了宿舍。法桐东边那一大片空闲地,为解决老师的吃菜问题,划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园。菜园里无一例外地种着黄瓜、西红柿、茄子、扁豆、辣椒、土豆……能生吃的,是黄瓜和西红柿。饿极了的学生,顾不上光彩不光彩,于是菜园里就出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刚摘下的黄瓜、西红柿,不用洗,往衣服上蹭两下就可以吃。蹲在菜园里“饕餮”一顿后,摸一摸肚皮,“偷菜”之人心知肚饱地溜回宿舍。几个身影当中,自然有一个是我。夜空清澈,月亮把地面照得明晃晃的,刚刚于菜园里发生的一幕,法桐一一都看在眼里。见不得光的事情,如果不是我自己说出来,法桐宁可让它烂在肚子里。
虽至深夜,法桐却难以入睡,灯光闪亮的办公室里人影幢幢,他们或是批作业,或是备课,或是刻蜡版,或是油印。这些老师,大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后支援五莲山区教育而来。他们身上有着一种特殊的共通的东西,知性、优雅、高贵……一切美好的词语用在他们身上,都不过分。高大俊朗、徒手画圆的徐老师,身板笔挺、裤线分明的汪老师,写一手漂亮隶书毛笔字的姜老师,板书似向右刮一阵斜风的于老师,身材矮小、和蔼可亲的辛老师,温文尔雅、潇洒倜傥的厉老师……正是这样一群满腹经纶、风采各异、思想独立的老师,为母校埋下了第一块基石。
法桐胸前悬挂的户籍牌上,清楚记录着出生日期——1954年。我在时,法桐恰好是而立之年。离去经年,法桐也到了古稀的年纪。法桐始终寂寂无名,岁月不曾改变过它。记忆这个东西,实在无理,越是往前,越是记得清楚。至于什么时候校园的模样开始起了变化,直至面目全非,只剩下这五棵法桐固守着过去的时光,似乎没有必要去深究。反正,一种不可言状的纯真,如同血液一样始终流淌在我的周身。
于今,五棵法桐早已站立成母校的一个永恒的地标,只为等候昔日的学子前来“打卡”。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于我,于法桐,于老师,于校园。
---------------------------2023年08月11日《西安晚报》第8版晚晴之终南
https://xafbapp.xiancn.com/newxawb/pc/html/202308/11/content_154742.html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