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黄六月拾麦子[赵林祥]
(2023-07-03 19:02:13)|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低矮的厦房里黑乎乎的,夏天早起是五六岁孩子最不情愿的。我眯瞪着眼,哇哇叫喊着连连抗议,还想再磨上一觉,却被二姐连拉带拽弄下炕,胳膊弯里塞上个牛粪笼,迷糊中一路磕磕绊绊,姐弟俩出了家门。
黄土凹里的村庄模模糊糊,只有老槐树的尖梢上有一抹耀目的锃亮。性急的揭被虫一遍一遍地在村子上空鸣叫着,那熟悉的鸟音,听起来像是“揭被、揭被,麦仁煮锅里可睡。”
一伙二三十个学龄前后的孩童,在民办教师岳辉老师的带领下,沿着长长的县坡沟,三转两拐一路急行上了北原。天光终于放亮了,爷婆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探出半张红彤彤的笑脸,四野里蒸腾出丝丝缕缕的雾气,莹亮的露珠儿在树叶和草尖上晃晃悠悠。龙口夺食的季节,早起的庄稼人影影绰绰地分散在大片麦田里,已割倒了一长溜的麦子。身后遗下一行行整齐的麦捆子,像列队的士兵,跟着挥镰的农人,劈开滚滚麦浪一路前进。
来到一块拉完麦捆的地头,岳老师将军般大手一挥,孩子们一齐拥进地里,开始了一天的拾麦劳作。早晨的田野静悄悄,沾了露水的麦秆湿漉漉的,捡在手里黏腻腻的,没走几步就湿了布鞋,赤脚凉冰冰的。恼人的是两只鞋底上总顽固地捎带起大块泥团,拖着长长短短枯萎了的褐色麦叶,加上麦茬子的阻挡,拾麦子的孩童们,个个走得像鸭子样磕磕绊绊摇摇摆摆,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我尾巴似的跟着二姐,弯一次腰捡起一颗麦穗,隔三岔五地踢蹬掉鞋底上的泥团,没完没了地重复着这种机械而乏味的劳作。懵懂的年纪,尚不明白麦穗子与饭食的关系,拾了几把麦就厌烦了,干戳在麦茬地里向四周张望,以期逮住个有趣的事儿打发无聊。年长四岁的二姐,冲在队伍的最前头,一手鸡啄米般在锋利的麦茬间游移,手背上戳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也无暇顾及。右手拾上一小撮带秆子的麦,及时塞到左手,五指捏不住时,用湿秆子缠绕数圈扎起来,夹在胳膊弯里,进到地中间时,二姐瘦小的身子,已夹带了五六把麦子。她一边拾麦,一边不停地回头催我:“望啥哩?麦穗子都把人绊倒咧,赶紧拾啷!”我苦着脸应一声,拾上几颗又忘乎所以,饶有兴致地观赏起不时踢蹬鞋底上泥团的伙伴们:二锤的鞋子三踢两蹬飞出老远,麦茬地里不敢下脚,就一跳一跳地蹦跶,模样儿滑稽透了;顽皮的来才把鞋子踢到五祥头上,两个人鸡一嘴鸭一嘴,吵得不可开交;军让一踢身子失去重心,向后摔了个人仰马翻,麦茬子戳了屁股,疼得嗷嗷直叫唤。我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挨了二姐的训斥……
爷婆不知不觉地爬到一竿子高了,连着拾了三四片地块后,看见有割麦的大人们互相招呼着走出地头,岳老师扯开嗓子一声喊:“回家喽!”拾麦子的孩童们得令般停住手,将扎好的麦把子用麻绳捆起来,背上肩头,胳膊弯挎着盛满了麦穗的鋬笼,浩浩荡荡地踏上归途。
回到生产队的打麦场,大家自觉排好队,等待岳老师过秤登记。人工收割后的麦田里,并没有多少遗漏的麦子,庄稼人抱着颗粒归仓的意愿,每年学校一放忙假,就指派民办教师将割不成麦的小学生组织起来,一天三大晌拾麦子,好让孩子们早早体验劳动的艰辛。通常拾得最多的大同学,带秆麦秤个十多斤,光穗子麦三五斤,贪玩的男孩子常常只有斤儿八两。二姐有一次拾了十二斤秆子麦,扣除水分只算八斤,在全村摇了铃,被村里的叔伯大婶摸着小辫子直夸赞。
拾麦子最难熬的是中午和后晌。六月的日头冒花花,像给人脊背扣了口热锅。甭说下地拾麦了,刚上了县坡沟大人娃娃就出一身汗。那年月少见儿童遮阳帽,大草帽捂住了多半个脑袋,挡了眼睛还低头就落,一刮风飞出老远,不小心丢了常挨大人的训斥,孩子们都不愿戴,光脑勺暴晒在日头下,就图个悠闲自在。收获后的麦田,齐刷刷的麦茬子,在如火的艳阳下,白亮亮的晃得人眼晕。上午常常刚拾一阵儿麦,伙伴们个个满头大汗湿了衣裳,男娃们就扔下笼子,往地头的树荫下躲,抱着个装了凉水的罐头瓶,拧开盖子,折一根麦秆插进水里,吱儿吱儿一口一口吮吸起来,吱溜溜地响,既凉快又惬意。只有二姐一帮早早懂事的女孩子,仍在毒辣辣的日头下,挥汗如雨地拾麦。忙碌着的二姐还一直惦记着弟弟,弯腰时总要朝树荫这边张望一下,象征似的喊叫两声。我有气无力地应一下,却一直懒得动弹。
当然,在焦苦难熬的三大晌拾麦过程中,慷慨无私的麦田,恩赐给乡里孩子诸多乐趣,帮我们打发掉劳作的单调寂寞。有时队伍刚开到地头,冷不丁传来清脆的蚂蚱叫声,伙伴们就不管不顾地扔了笼子,循着声音围拢过去,满地里追撵着逮蚂蚱。轻轻捏住蚂蚱脊背,在其拼命挣扎中,寻两个空心麦秆,将蚂蚱后腿折起来塞进去,插在鋬笼沿上的竹篾间。一边拾麦一边看蚂蚱不厌其烦地张牙舞爪,嘴里不时吐出黄黑色的汁液,冷不丁“吱儿——”地鸣一声,别提多有趣咧。
拾完一块地里的麦,岳老师走到地当中检查一番,鲜见遗落的麦穗后就及时换地。一队人马经过尚未收割的麦田时,吵闹声就会惊飞卧在地中间的野鸡,“嘎——”一声惊叫,扑棱着翅膀冲天而起。伙伴们稍稍一愣,随即没命般扑进金黄的麦浪里,踢踏着横冲直撞。最先抵达的人十拿九稳就会捡到一窝野鸡蛋,高举双手挥舞着一番炫耀,分享给要好的同伴。大家在老师的训斥声里,仰起头张开嘴,将鸡蛋捏破,一任蛋清蛋黄飞流直下,一股脑灌进嘴里。温乎乎,甜腻腻,滑溜溜的野鸡蛋,是盛夏难得的消暑解渴佳品,登时滋润了焦渴的肠胃,惹得女娃们吸溜着嘴巴馋涎欲滴。
好多次,我和伙伴们正在地头的皂荚树下乘凉,远远地瞧见一只黄鼠突然从密匝匝的麦茬里探出头来,大家立马忘记了麦秆吸水,扔下罐头瓶,“乌拉”叫着围剿过去。机灵的小家伙一蹦三跳,不慌不忙地钻进洞里,大家围着鸡蛋大的洞口,干着急却没办法,只得悻悻然扫兴而归。谁知刚回到树下,淘气的小黄鼠似乎成心在捉弄孩子们,重新钻出洞,干脆直立起后腿,偏头偏脑挥着前腿朝我们打趣。伙伴们嗷嗷吼着又冲将过去,黄鼠熟门熟路哧溜一下不见了踪影。如此三五回被捉弄,激起了顽童的报复心理,当再次扑空后,鬼点子多的来才摸摸光溜溜的脑勺,提议大家尿尿灌黄鼠。来才得意扬扬地说,尿水灌下去,淹不死也能把龟孙子臭死哩。于是,伙伴们围着鼠洞,一齐扯下半截裤,大大咧咧地朝洞里一通没完没了地猛浇。黄鼠自然没灌出来,无意中却招来女同伴的不悦,碎女娃围过来看热闹,大女孩害羞地捂着脸远远跑开,传来“流氓”的叫骂声。这闹剧逗得大伙哈哈大笑,连树下乘凉的岳老师都笑弯了腰……
一味贪玩,耽搁了拾麦,收获自然就少。当爷婆蹲在村西的老鸹嘴尖尖上时,二姐一伙女孩子的鋬笼里,反复踩踏过麦穗冒了尖,看着都沉甸甸的,把大家羡慕得要死。而我们几个逮蚂蚱、拾鸡蛋、灌黄鼠的猴儿精,仅拾了轻飘飘的半笼子,还是长长的麦芒撑起来的。打麦场上过秤时,扣除二斤鋬笼皮,大多只有五六两。一组黑娃连着三四天,每晌都拾二两麦穗,岳老师天天“二两麦”地喊着,借此教育拾麦少的娃娃:“多拾一斤麦就给一个作业本!”伙伴们围着黑娃闹腾,顺口给起了个响亮的绰号——“二两麦”。黑娃秋里割草沤肥时,同样爱玩耍,草割得最少,有好事者就借题发挥,编了一句顺口溜:“二两麦,三两草,一天吃了肚子饱。”
懵懂年龄的我,不止一次问父母,为啥要顶着毒日头拾麦子?父亲恼怒地瞪我一眼:“不拾麦子,一家人吃风喝凉水呀嘛。”母亲摸着我的后脑勺开导:“孩子,一把麦子就是一个白馒头哇!”
苦乐交替的十天忙假很快就过去了。生产队按带秆子麦一斤一分钱,光穗子每斤三分钱的折价标准,统一算账兑现。开学前,岳老师在学校的办公室,逐人给孩子们分发了报酬。手捧着劳动换来的三五元现金,晒得黑不溜秋的伙伴们,蘸着唾沫将分分角角的碎票子数了又数,个个心头乐开了花,欢喜得一蹦老高……
农业社解散后,土地分到了各家,夏收拾麦子变成了孩子们在自家地里的单打独斗,虽然失去了以前成群结伙的热闹和嬉戏打闹的乐趣,但大部分农家孩子是由拾麦子开始谙熟农事的,捡拾着麦子学会了拿起镰刀割麦、打捆、起场、扬场……在不自觉中传承了父辈的农耕经验,接过了农业生产的担子,延续着农耕文明亘古不变的颗粒归仓。
拾麦子的童年,乡村孩子不仅凭双手挣到下半年的学费,为苦熬苦挣的农民父母减轻了负担,最重要的是小小年纪就知道了一把麦子就是一个馒头,懂得了一日三餐的来之不易,悟出了只有付出才有收获的浅显道理。
--------2023年07月03日《西安晚报》第7版终南文心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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