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中的热切—陶渊明拟古诗九首

原创 小雨 中学生必读书 2020年4月17日

其一·荣荣窗下兰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

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

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

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

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

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

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

[译文]

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窗下的兰花如此的繁荣茂盛，我们堂前的柳树这样繁密缠绵。

刚刚和你离别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会走这么久的时间。

你离家万里，我们两个分别得那么遥远，你告诉我你在旅途中结识了新的朋友。你们不用交谈，甚至没有面对面喝一杯酒，就倾盖如故。

自你走后，窗前的兰花已经枯死了，柳树也已经衰落，如同我们当年的盟誓都辜负了。

让我告诉年轻人啊，相知却没有深厚的根基，是谈不上忠诚和长久的啊。

这世间性命相交的感情，离别算什么呢？

其二·辞家夙严驾

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

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

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

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

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

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

【译文】

有一天我要离开我的家，我很早就起来准备我的马车，我想去的地方叫做无终。

有人问我你出去是为了什么啊？我出门不是为了做买卖，也不是为了打仗。

我听说无终这个地方有一个叫田子泰的人，这个人有贞节有义气，是一个杰出的人才。

虽然他死了很久了，可是他的老家还有他遗留下来的风骨。

他活着的时候有超出当世的名声，死了，他的风骨还在永远流传。

我们不要做没有思想、没有反省，整日东奔西跑、东冲西撞的狂驰子，这样的人生命不过短短百年，死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其三·仲春遘时雨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译文】

早春二月，下了一场及时雨，东边发出第一声雷声。

春雷惊醒了伏藏于地下的草木昆虫，植物从泥土里钻出来，干枯的树枝发芽长叶。

翩翩飞翔的新燕，双双对对来到我家屋檐底下。

你原来的那个巢还在，大家相伴回到旧日的居所去吧。

自从我们分别之后，我家的门庭都荒芜了。

我的心坚如磐石，你的感情如何呢？

其四·迢迢百尺楼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

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

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

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

一旦百岁後，相与还北邙。

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

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

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

【译文】

站在高高的楼上，远近四方都尽收眼底。

这座高楼晚上就成为彩云的宅子，白天是飞进飞出的鸟儿们的庭堂。

山河满目，平坦的原野茫茫无际。

古来争名夺利的人，意气风发、慷慨激昂，所争的就是这些山河啊。

可是人生不过百年，死后都不过要回到北邙山上。

最后，坟上的松树柏树也被人砍伐了，只剩下高高低低的黄土的坟头。

那些颓坏的建筑没有遗留下一个主人，千百年后，连游魂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荣华富贵固然是宝贵的，可是到头来不过空幻一场，实在可怜啊。

其五·东方有一士

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

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

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

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

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

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

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

【译文】

在东方有这么一个人，他身上穿的衣服常常都是破烂的。

三十天才吃九顿饭，十年就戴着一顶帽子。

生活的艰辛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可是他却那样安详和乐。

我想跟他见一面，于是我一早出门，经过江河，越过边塞。

最终，我走到一段路上，路两边都是碧绿青苍的松树，远远的屋檐上有白云飘来飘去。

他知道我有心来拜访他，所以拿出一张琴，为我弹奏几曲。

他前面弹了一只“别鹤”，后面弹了一曲“孤鸾”。

我想一只跟你住在一起，从现在到岁寒，直到最艰苦的日子我也不离开。

其六·苍苍谷中树

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

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

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

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

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

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

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

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嗤。

伊怀难具道，为君作此诗。

【译文】

那苍苍的是生长在山谷中的松树，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它都是青苍的颜色，不会改变。

它不知道经受了多少寒霜冰雪的打击，谁能说它不知道时节呢？

我不喜欢听这些世上人的话，我要到临淄去交一个朋友。

因为这里的稷下有很多有学问的谈士，让他们把我的疑惑做一个决定。

我决定了出门的日期，收拾好了行李，跟家里的妻子小孩道了别。

但是我走到门口，没有迈出去。我回来又坐下，自己再考虑考虑。

我不是怕稷下离我这里太远，我只是害怕被别人欺骗做了不正当的事。

如果我听了他们的话，出去之后却不合意，那我就要永远被后世的人所耻笑了。

我的一片情怀没有办法具体地跟大家说明白，所以我就写下这一首诗。

其七·日暮天无云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

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译文】

黄昏的时候，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春天的暖和的风像扇子扇的风一样吹拂过来。

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有一个美丽的女子，一边饮酒，一边唱歌。

歌唱完了，她发出长长的叹息，这样的情景让人不免感慨。

云彩之间的皎皎明月，绿叶之间的鲜明繁花。

难道没有一时的美好吗？可是不久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其八·少时壮且厉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

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

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译文】

我年轻的时候身体强壮，精神也强壮，手里握一把宝剑，独自一人出去远游。

谁说我出行只是在近处呢？我一直游到张掖、幽州那么远的地方。

饿了我就吃那首阳山上的薇菜，渴了我就喝易水的流水。

一路上，我没有碰到相知的人，只看到古代那些死者的坟墓。

路边最大的两个坟是谁的呢？一个是伯牙的，一个是庄周的。

像俞伯牙和钟子期，庄子和惠子这样的知音很难再遇见了，我就算周游天下，又能遇见什么人呢？

其九·种桑长江边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译文】

我在长江边上种了桑树，希望三年以后可以采桑。

眼看着它长出茂密的枝条，忽然间江水上涨，这个地方被淹没了。

桑叶都被摧毁了，地下的根都被水冲走了。

春天养的蚕没有叶子吃，没有吐丝的蚕，拿什么做寒衣呢。

谁让我没有种在一个比较高的地方呢，如今后悔还有什么用呢？

小雨笔记：

（一）

陶渊明的诗要长大一点才能看。

不了解他生活的年代，没有他的阅历，只读他的诗，人容易陷入消极。

读他的诗，任何时候都要记住他是一个有着丰厚经历，从而达到内心平静醇厚的人。

他也曾“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经历过，最终选择躬耕，是那个时代下他做的最好选择。

读陶渊明，读的是一个人的自我完成。

（二）

人生挺难的，一重忧患一重危险，有时候不知道要过忧危几重。

陶渊明生活的那个年代尤甚。

陶渊明生活在晋宋之际，这里的晋指东晋。西晋篡魏而来，紧接着八王之乱，中原大乱，五胡乱华，北方沦陷，晋朝宗室逃往南方，建立东晋。

东晋开国，战乱不断。先后有王敦、苏峻、桓温、桓玄等发起叛乱，沿海又有孙恩、卢循革命。最后刘裕平定各地叛乱灭晋自立，改国号为宋，是为刘宋。

在这样的忧危之中，陶渊明选择归隐田园，即便是消极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三）

陶渊明的人温柔敦厚。他写时代的改变，写自己艰难的抉择，只是说一个个现象，没有一句责备抱怨。

他的诗即便写忧患，也温和平切，平静又热切，读懂他的平静不难，难在要读懂他的热切。

正好读词读到大晏。

大晏真是幸运的人。少年得志，一生富贵显达。

但他的词写艳情而清新，写富贵而诚挚，圆融平静，含敛静止。

陶渊明和晏殊从本质上是一类人。

富贵处，便是大晏；忧患时，便是陶潜。

（四）

这九首拟古诗，我最喜欢哪一首呢？

我喜欢第六首《苍苍谷中树》。面临抉择的时候，内心的迂回曲折宛转，写得自自然然，却也一目了然。

这九首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是“日暮天无云”。

日暮了，天幕低垂，安澜的晴空，没有云。

清明，空旷，平静。

后面那句“春风扇微和”，真是让人吃了一惊，高高下下，这两幅场景差别很大。

微风拂面，过往，都在这微风中，轻飘飘的。

估计陶潜此刻在东篱下，沐着温和春风，悠然看到远处天空。

一世，已然沧然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