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笔记》第二册(62)
(2021-08-24 23:3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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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本(八)[1]
《鴻苞節錄》[2] :
卷六:“元美盛言古今詩人文士之遭遇人主,以為美談,無亦垂涎乎。然元美名重官達,差可無憾矣。”以下即自敘平生:“生平為詩文,懸書自鬻,未嘗得人斗粟寸帛,良由詩文不工故。然見世亦有不工而更出余下者,聲價百倍,何故?或曰:‘燕石為玉,敝帚千金。丐請文字者,稍晚成難出,以示稀貴乃可。君降色平氣,見人挹損,請乞詩文者,或道上席間,閒談偶索,宵而見購,朝已脫草。君既自賤,人安能貴之?’”
““秦、漢、六朝、唐文近雜而令人愛,宋文近醇而令人不愛。秦、漢、六朝、唐文有瑕之玉,宋文無瑕之石。”
“文章至韓、蘇而不古,至唐、宋而萎弱。今欲返之,亦求其古勁耳。六經而外,《汲冢》、《竹書》、《山海》、《爾雅》、《穆天子傳》、《老》、《莊》、《管》、《韓》、《左》、《國》、《越絕》、《淮南》、劉向、揚雄,並不相沿襲,而皆謂之古文,何必《史》、《漢》也?余少時亦尺寸《史》、《漢》,今每臨文,欲用史公字句,不勝羞縮。不為《史》、《漢》,亦不為韓、蘇,而古法蒼然,而神采煜然,是所望於今之操觚者。”
“古人博收而約取,今人狹陋而鋪張。”
“淵明詩曰:‘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可謂達生矣,未及乎尊生也。達生而不尊生,則不知命有可延之理,徒為曠達之詞,姑云:‘聽其來去。’古人云:‘塵勞中隨處下手,是尊生者也;生死上不須用心,是達生者也。’兼此二者,乃謂之道。”
“人心惟無一物者,乃能應萬物;無一事者,乃能理萬事。今夫目,其光能遍大地山河,而其中不容泥沙金屑。故能無者,能有;能空者,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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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尚見佛,今日遂稱我聞[3] 。”】
【《晉書》陸機策問:“有溫泉而無寒火,何也?”《抱朴子》:“蕭邱有涼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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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巵林》,周嬰方叔撰[4] :
卷一《辨劉》:“《世説》:‘卞令目叔向:“朗朗如百間屋。”‘劉孝標注曰:‘羊舌也,晉大夫。’辨曰:《世説賞譽》止於魏、晉兩朝,因曹蜍、李志而及廉、藺,因讀《高士傳》而出井丹、長卿,若尚論古人,羌無義例。所謂叔向者,予以為望之有叔名向,為之題目,如王大將軍稱其兒類耳。”
《錄崔》引《太平廣記》卷一百十二載《紀聞》牛思遠事[5] 。因自記乙亥遭誣對讞,持此呪,有效。
卷三:《釋王》駁《野客叢書》論《禽經》:“鶴以聲交而孕,鵲以意交而孕,鵁鶄以睛交而孕,鸜鵒以趾交而孕。”
《本朱》駁《猗覺寮雜記》:“朱謂【又《補遺》】:‘“人生如寄”見《高僧傳》【按《高僧傳》謝安《與支遁書》曰:“人生如寄耳”】。南齊劉善明曰:“人生如寄,來會幾何?”樂天《感時》云:“人生詎幾何?在世猶如寄”;《秋山》云:“人生無幾何,如寄天地間。”東坡云:“人生如寄爾,嶺海亦閑遊。”‘本之曰:陸佐公《思田賦》:‘感風燭與石火,嗟民生其如寄。’郭景純《不死樹贊》:‘萬物暫見,人生如寄。’張茂先《遊獵篇》:‘人生忽如寄,居世遽能幾?’曹子建《仙人篇》:‘人生如寄居,潛光養羽翼。’魏武《善哉行》:‘人生如寄,多憂何為?’古詩曰:‘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陶淵明《榮木詩》:‘人生若寄,顦顇有時。’】《尸子》引《老萊子》曰:‘人生天地之間,寄也。寄者固也。’《淮南子》:‘禹南濟於江,黃龍負舟。禹曰“:吾受命於天,生寄也,死歸也。”‘《北齊書》:‘後主於黎陽,臨河築城戍,曰:“人生如寄,惟當行樂。’”
“朱謂:‘太白云:“恨不掛長繩於青天,繫此西飛之白日。”長吉云:“長繩繫日”,樂天云:“既無長繩繫白日”,用太白意也。’本之曰:太白風流曠遠,‘長繩’一語,不啻自其口出。然江總《歲暮還宅詩》云:‘長繩豈繫日’,《北史》蕭大圜常言:‘人生若浮雲朝露,寜俟長繩繫景’,沈烱《幽定賦》:‘謡曰:那得長繩繫白日,年年日月但如春’,李鏡遠《詠日》曰:‘廻戈安得中,長繩不可羈。’傅玄《九曲歌》曰:‘歲暮景邁羣光絕,安得長繩繫日月?’蓋肇始也。”
卷四《述洪》駁《容齋隨筆》、《野客叢談》、《丹鉛錄》論李陵、蘇武詩。
卷五《議郎》論《七修類稿》謂諸史記嵇叔夜事不甚可信。
《論何》(何孟春《餘冬序錄》)舉五平五仄詩自六朝迄唐。【又同卷《注王》駁《藝苑巵言》論七平七仄體[6] 。】
《明楊》【尤駁《風雅逸篇》】:“‘違山十里,蟪蛄之聲,猶尚在耳。’《說苑政理篇》、《孔子家語》皆記以為孔子語,不言作歌。《丹鉛總錄》亦引《説苑》。而《風雅逸篇》乃引《詩含神霧》,以為孔子歌。《詩紀》、《古樂苑》、《詩歸》皆因之。”
《解馮》駁馮惟訥《詩紀》采摭之訛。
卷六《廣陳》;“青雲”數解。
卷七《詮鍾》駁《詩歸》。《名媛詩歸》引《太平御覽郡國志》文明太后《青臺歌》曰:“青臺雀,青臺雀,緣山採花額。”伯敬歎為:“‘花額’字不經人道,奧勁質練。”按原《歌》末句為“緣山採花額頸著”,以“著”與“雀”為韻。
【黃石公《素書》、《申鑒》、劉勰《新論》皆有“足寒傷心,民勞傷國”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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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集》,張鎡功甫,《知不足齋叢書》本[7] :
“我生癖耽詩,極力參古意。寥寥千百年,所取僅三四”,“大雅既不作,少陵得深致。楚騷久寂寞,太白重舉似。堂堂豫章伯,與世不嫵媚。峭峭後山老,深靜復古麗”,“儻非四公者,孰畢此能事?”《俞玉汝以詩編來因次卷首韵》
“世間有真畫,詩人幹其初。世間有真詩,畫工綴其餘。”《示馬遠》
“作詩我恨無新功”,“此尚人力虧天工。請君直道當下語,莫擬世俗紛華蟲。古人規繩亦謝去,豈不自己光圓融”;“到頭只是舊時我,不妨自就聲律籠。”《陳子西投贈長句次韵》
“亦猶雕琢用功深,自發詩中平淡意”,“今誰得此微妙法?誠齋四集新板開”,“君不見嚴陵使君斂眉頭,清虛山水吟兩秋?自注:陸丈務觀赴官,陛辭日上曰:‘嚴陵清虛之地,卿可多作文。’”《得楊秘監與譚德稱唱和詩次韵呈教》
【“繁星珠結網,片月玉爲弓[8] 。”】
“作者無如八老詩,古今模軌更求誰?淵明次及寒山子,太白還同杜拾遺。白傅東坡俱可法,涪翁無己總堪師。胷中活底仍須悟,若泥陳言却是癡。”《題尚友軒》
“筆端有口古來稀,妙悟奚煩用力追”,“後山格律非窮苦,白傅風流造坦夷。”《書誠齋南海朝天兩集末》
“詩到香山老,方無斧鑿痕。目前能轉物,筆下盡逢源。學博才兼裕,心平氣自温。隨人稱白俗,真是小兒言。”《讀樂天詩》
“賢如文正及文忠,迂叟東坡盡學公”,“酩酊拚酒猶欠量,平夷詩效竟無功。”《榜書軒曰景白事樂天像題詩其上》
“螿寒蚓叫亦何心,老賊奚堪領活深。”自注:“誠齋嘗戲予云:‘子詩中老賊也。’”《有懷新筠州楊秘監寄贈八絕》
“今日何曾獨自來,船中相伴有誠齋。須知不局詩編裏,妙用方能處處皆。”“造化精神無盡期,跳騰踔厲即時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詩。”《携得秘監詩一編登舟因成二絕》按約齋詩篇同時最為誠齋所稱,《退休集》中二律,一則曰:“近代風騷四詩將,非君摩壘更何人”,再則曰:“新拜南湖為上將,更差白石作先鋒”,皆欲以之妃尤、蕭、范、陸。而約齋於當代詩老,拳拳服膺亦唯誠齋一人。所謂“功深平淡”、“即時追”、“活法詩”、“筆端有口”等等,均能道出誠齋特長【參觀平園《題跋》】。劉後邨前,一人而已。衣缽之傳,瓣香所在,故誠齋以“詩中老賊”戲之。方虛谷《桐江續集》卷八《題功父集序》亦云:“嘉定庚午《自序》謂‘得活法於誠齋’。”若其於古詩人中最推白傅,亦以其與誠齋波瀾莫二,笙磬相同也。然誠齋胸含造化,語合自然。似之者病,學之者死。約齋之詩,俚俗語較少,而粗率無意,叫囂無味。誠齋之靈慧名隽,香山之和易風流,蓋兩失之。虛谷謂其“妙處不全工”、“不務工”,蓋激於“偶儷嫵媚”之“許丁卯體”而云。以約齋尚有氣勢,不事描頭畫角耳。若誠齋之歎賞,則可以誠齋譏香山之稱微之者,反唇譏之,所謂“半是交情半是私”也。虛谷引嘉定庚午《自序》,亦已佚,所謂“前集二十五卷三千餘首”者,今僅存什一。故虛谷所引兩聯,《誠齋詩話》所摘諸句,均不見集中。虛谷又言:“洪景盧謂功父深目,予謂詩亦猶其為人。”按《誠齋集》有《南湖集序》,已謂“深目顰蹙,寒肩臞膝”,而“詩之癯又甚於其貌之癯”,何必謗景盧?又謂:“言官程松嘗論功父,謂將家子強吟小詩。此乃刻薄無忌憚之言。”實則松言未為過也。又約齋五律與誠齋伯仲,兩子唱酬甚多,有“共將奇句了,不與外人分”,謂父子三人皆能吟咏也。惜未得二子篇什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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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9] :
“曾聞燒燭照紅粧,守歲情同賞海棠。迎送任人天落落,故新無界夜荒荒。拚拋敝屣何容顧,譬思良書若有亡。一歎光陰離亂際,不須珍惜到分芒。”
[1] 《手稿集中文筆記》第二冊415-64頁。415頁下脚註:“原本尺寸:170×273mm”。據范旭侖《錢鍾書著作考異》,大本(八)為“《魚眼鼠鬚錄》第四册,〔民國〕三十年上半年”。
[2] 《中文筆記》第二冊417-8頁。
[3] 《中文筆記》第二冊417頁眉。
[4] 《中文筆記》第二冊418-20頁。
[5] 卷二。
[6] “注王”原作“正王”。
[7] 《中文筆記》第二冊420-3頁。
[8] 卷四《夜半浴》。
[9] 《中文筆記》第二冊423頁。《槐聚詩存》繫此詩於1941年,題作《庚辰除夕》,“任”作“由”,“落落”作“夢夢”,“無”作“泯”,“荒荒”作“茫茫”,“拋”作“污巵”,“何容顧”作“行將棄”,“譬思良書若有亡”作“殘曆寒爐黯自傷”,“不須”作“毋庸”。又劉聰《續談《社會日報》上的錢鍾書詩》(《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4年3月30日)錄《社會日報》1941年2月16日所刊《除夕》版本,與此相近,“顧”誤作“顏”,“譬思”作“瞽畢”,“惜”作“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