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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笔记》第一册(26)

(2018-12-25 21: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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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钱锺书手稿集

中文笔记

分类: 中文笔记

閱黃梨洲《明文授讀》至卷十三[1] 。主一《發凡》一則云:“先遺獻平日有嘗稱道其文而未見其集者,如歸元恭、顧寧人諸公,不一二數。不孝耿耿在懷,多方購索,謹敢私登數篇,亦先意也”云云,則已非梨洲原選矣。梨洲學人,故論文雖力排七子,而亦薄東陽、震川。自作有議有識,而體不潔適。機調略近牧齋,雜駁更甚,時墮傖俚。蓋不特用代詞儷藻,且攙入講章、語錄、時文、批尾語也。所選亦非清峭一路,多冗長排疊、比偶搖曳,且意求載道(卷二十一舒芬《與友人論文書》所謂須有“記誦”,有“體認”,有“躬行”者)。講學之作,益類八股。濫惡如楊鏘(卷六《過臣論》有云:“紛紛者一夥大頭巾,自相抵觸,全懵機權,聚頭磕膝,祇說道理,曾何有一絲英氣”;卷十《憤世論》有云:“其一段牢騷憤悶之氣,不過孤負幾句樸簌學子語耳”;《放言》起云:“嗟乎!茫茫浩浩之古今,變變靈靈之造化,果只有人之一途乎”),選之不已,且推為“豪傑之士,文有奇氣”。其賞鑑指趣,亦可覩矣。

《明文案原序上》:“以一章一體論之,則有明未嘗無韓、杜、歐、蘇、遺山、牧庵、道園之文,若成就以名一家,則如韓、杜、歐、蘇、遺山、牧庵、道園之家(虛字不妥),有明固未嘗有其一人也(分別得好)。議者以震川為明文第一,似矣,試除去其敘事之合作,時文境界,間或闌入,求之韓、歐集中造次發言,亦無是也[2]。此無他,三百年人士之精神,專注於場屋之業,割其餘以為古文(按《潛邱劄記》卷一云:“牧齋《復徐巨源書》言之沉痛:‘三百年文章學問,不能直追唐、宋及元者,八股時文害之也!’杜于皇聞之曰:‘三百年畢竟未生出昌黎輩來耳。若生出昌黎輩,豈數句時文所能掩其筆端!’趙琳石寅聞之,又曰:‘韓雖為俗下文字,畢竟未作八股。若作過八股,其筆端亦必變壞’”;卷二云:“發憤嘆息:三百年章學問,不能遠追漢、唐、宋、元。一壞於洪武定制以八股取士,其失也陋;再壞於李夢陽復古,而不原本六藝,其失也俗;三壞於王守仁講致良知之學,至以讀書為禁,其失也虛”云云,梨洲於一、二必首肯,於三必憤爭)。三百年來,集之行世藏家者不下千家,使滌其雷同,至情孤露,不異援溺人而出之也。有某兹選,彼千家之文集龐然無物,即盡投之水火,不為過矣(大言可駭)。”【郭麐《靈芬館雜著三編》卷七《南雷明文案序書後》[3]:“其所選以為:‘凡情之至者,文無不至。街談巷語、邪許呻吟,無一非文,而遊女、田夫、波臣、戍客,無一非文人。’則其言過矣!文之無情者,固不足以傳。有其情,而才與學不足以達之,則情雖至而文不至,鄙陋闒茸,豈足行遠?譬如詩言格律,固不足以盡之,然廢是則無以爲詩。《選》詩‘居懽嫌夜短,在戚怨宵長’與俗語‘歡娛嫌夜短,寂寞怨更長’何異?而雅、鄭較然。梨洲之言,蓋欲矯明人模擬之枉而過直者也。[4]“參觀《燕巢日記》第四冊十月八日。】

《原序下》:“夫唐承徐、庾之汩沒,故昌黎以六經之文變之。宋承西崑之陷溺,故廬陵以昌黎之文變之(西崑非指文言,梨洲此語失檢)。當空同之時,韓、歐之道如日中天,人方企仰之不暇,而空同矯為秦、漢之說,憑陵韓、歐,是以傍出唐子,竄居正統,適以衰之弊之也。曰不讀唐以後書,則古今之書,去其三之二矣(此梨洲主腦所在)。”

卷二王守仁《諫迎佛疏》,梨洲評:“有明之文統,始於宋、方、東里、嗣之(卷二十楊士奇《石岡書院記》,梨洲評:‘東里之文,歐陽之矩矱也。但平遠縈徊之致多,而波瀾漰湃之觀少。然自景濂、希直之後,不得不以正統歸之’)。東里之後,北歸西涯,南歸震澤匏庵。震澤昭穆雖存,漸淪杞宋,至陽明而中興。第自宋以來,文與道分為二,故陽明之門人不欲奉其師為文人,遂使此論不明,可為太息者也(蓋奉陽明之學,故亦尊陽明之文為宗主)。”

卷四倪元璐《劾楊維垣疏》,梨洲書鴻寶應本後[5] :“文以琱刻幽僻為主,於文章一道別開生面,在孫樵、劉蛻之間。”(按梨洲未必讀《孫可之集》、《文泉子》,故有此道聽塗說之談。《明文案序下》云:“(李)滄溟孤行,亦可附庸唐之孫樵、劉蛻,但未能如其深奧耳。”卷四十李攀龍《送宗子相序》,梨洲評云:“滄溟之文,集句而成。一時視之,亦如孫樵、劉蛻,但孫、劉意思隽永,滄溟則索然而已。楚楚自成尚不能,況欲以之易天下乎?”夫李文雖不佳,尚是大家數,倪文純乎小家子。二家迥異,而梨洲均以孫、劉比擬,尚得謂為知言乎哉?)(卷十八李世熊、卷二十六趙時春、卷二十八方豪、卷五十一俞瑞綸可參觀。)

卷五宋濓《進元史表》[6] :“僉言實既亡而名亦隨亡,獨謂國可滅而史不當滅。”

李東陽《重進大明會典表》,梨洲評:“西涯文氣秀美(二字不切)。東里之後,不得不以正統歸之。第力量稍薄,蓋工夫專在詞章,於經術疏也。”

卷六方孝孺《斥妄》,梨洲評:“正學不欲以文人自命。然其經術之文,固文之至者也。尤妙者,在書得子瞻之神髓,敘事亦登史遷之堂。惟序記多庸筆,疑門人掇拾之悞也。”(可與評西涯、陽明語參觀,蓋是載道之見。輕以史公、長公許人,尤可笑。)

孟思(字叔正)《論三代》:“觀之詩書之贊頌,載之文士之揄揚,以古之三代,似乎別有一天下,而非後世之可及。及攷之治亂之迹,亦太平之不多日而已。”(議論甚佳,文則八股氣。)

祝允明《古今論》:“君子之是古,非誠是其實也,是其聲也。漫然欲以皦皦之身,而行渾渾之典,是獵其聲而己矣。彼曰無古則曷以成今,予亦曰無今曷以為古也。”(意謂因時制宜,不可泥古。而強生出“細人之狃今”,為“君子之是古”作陪襯,實無話可說,無意而撐間架、求句稱,亦八股法耳。)梨洲評:“枝山識力非常人所及,但句法有意古拙,反覺有礙。”(梨洲於修詞不主古奧,故云然。枝山刻意求古,弄巧成拙,故字句不妥,非有意古拙也。)

卷七艾南英《論宋禘祫》,梨洲評:“千子傳者當在論文諸書,他文摹倣歐陽,其生吞活剝,亦猶之摹倣《史》、《漢》之習氣也。於理學,未嘗有深湛之思,而墨守時文見解,批駁先儒,其罪大矣!”(卷二十二艾《答陳人中論古文書》,梨洲評:“臥子少年之文,恃才縱橫。千子極口鄙薄,以為少年不學,不宜與老學論辯,自取敗缺。千子徒有其議論。其摹倣歐、曾,摹倣王、李者,亦唯之與阿。臥子晚年亦趨平淡,未嘗屑屑於摹倣之間,未必為千子之所及也。”又按卷四十二朱曰藩《跋空同先生集後》有云:“公歿,新學聿起。無所倚謂之聖,空同之文,有所倚者也。規規於韓、歐、蘇氏,操其闗鍵,尋其節奏,獵其精采。每一篇出,曰:此韓文,此歐陽文,此東坡海外文。無乃亦有所倚哉?推是心,與摹擬秦、漢者何以異”云云,梨洲評:“千子論本此。”梨洲所謂“論文諸書”,卷二十二選《與夏彝仲》兩書、《再與周介生書》。《與周書》所謂“文勦”、“文妖”、“文腐”、“文寃”、“文戲”五類,尤曲盡明文之弊。識力非梨洲所及。[7]

卷八袁黃《形神論》。梨洲《書兩行齋集後》:“了凡自是豪傑而未聖賢者。”按梨洲稱了凡為“豪傑”,而竹垞《静志居詩話》則謂:“鄉里稱為‘愿人’。”《尺牘新鈔》載王辰玉《與了凡書》,有云:“先生贈我以道,待我不薄。惟恨性頑獷,俟琢磨客氣幾分,乃敢稱弟子”云云,則又儼以希聖希賢視之。眉公《寶顏堂秘笈》中有《斬蛟記》一篇,題云:“或云是了凡作,或云他作以窘袁者。”蓋亦以袁為頭巾迂怪耳。

周思兼《嗤道學論》:“世之庸醫,挾其術而不售於天下也,而名幸以聞於後世。而世之君子,猶以不試為庸醫悲。”

卷十徐應雷《名士》:“名士者,非姓名流傳,人人皆知其名之謂也。姓名非令名也。”《尺牘新鈔》卷八陳龍正云:“‘名士’之稱,起於諸葛,重在‘士’不在‘名’也。簡穎吟哦,郵筒往復,動矜‘名士’,重在‘名’不在‘士’”云云,說較隽。

徐芳《三民論上》:“夫名,則固而四矣。若以實,則士之亡亦既久矣。俛讀仰思,不以為聖賢之道也,以為進取之徑在焉。汲汲於利也,而可謂之士乎?吾直以為商焉而已。”

《三民論下》:“士與世之盜賊等耳,而商豈有之乎?商之利,固未嘗悖於義者也。盜掠於夜,士掠於晝。盜殺人,人得而捕之。士寃楚棓擊,日殺越于堂皇之上,莫敢仰顧也。”(快論!痛論!)

卷十一宋濂《孔子廟堂議》,梨洲評:“歐、蘇之後,非無文章,然得其正統者,虞伯山、宋景濂而已。今欲舍景濂,而以震川為嫡子。震川之學,畢竟挹之易盡。景濂無意為文,隨地湧出,波瀾自然浩渺。”

卷十三顧大韶《尋瞳使者說》:“烏有先生好奕,恒苦黑子易罄。輒市以益之,不旬日輒復罄。還視白子,則宛然無恙。先生怪之,比夜篝火帳子以俟,聞棋局上索索有聲,見數小鬼方共攫取黑子。先生叱之,則謝曰:‘我冥君所遣尋瞳使者也。眉綴其端,睫衛其表;非骨非肉,黑白了了。其能察蒼素、分媺慝、別楛工者,萬人之中,惟三、四公耳。凡夫昏昏默默,若蔽若蒙,倒上為下,迕西為東,有其具而無其用,有其欲而無其功,則皆是物之為也’”按來集之《女紅紗》傳奇謂“朱衣點頭”而“紅紗罩眼”,無此詼詭。

周容(字鄮山,鄞人)《裁衣者說》:“崇禎初,京師尚恬熙也,共矜體貌。有厲成者,以裁衣名著,非赫然右職不能得。若此十餘年,資以裕,借例參選,得司庫。冠帶將就道,羣工醵錢是餞[8] 。酒酣,合座起曰:‘衣非翁剪莫當,意是必有道,敢以請?’成曰:‘審官資。凡人初登右職,其氣盛盛,則體仰,衣須前贏於後。久之,漸平矣,又久之,心營遷擢,思下人,衣乃前殺於後。’眾悅服,一年少者起曰:‘近日人情多意外,吾鄉有初登右職,未習也,意自下。已而得勢,遂生驕,是與翁言反矣。且人不自為體,以所接之人之體為體。今日而接當塗,衣宜前殺。明日而接冷曹,衣宜前贏。或一日而當塗與冷曹先後接焉,衣將奈何?或一座而冷曹與當塗參伍接焉,衣又將奈何?’成大笑曰:‘若言是也!予行矣,不可以宜於時矣。”(按前一段亦見《野獲編》卷二十六“裁縫問答”、《寄園寄所寄》卷十二引、蔣伊《臣鑒錄》亦見《歸田瑣記》卷七、郝蘭臯《曬書堂集》卷五記裁衣者賀方春述其師武靈源語。)【《履園叢話》卷十二“成衣”(“今京城內外成衣者,皆寧波人也。昔有人持匹帛命成衣者裁剪,遂詢主人之性情、年紀、狀貌,並何年得科第,而獨不言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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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明文授讀》[9] 。卷十四何喬遠《蕃薯頌》:“度閩海西南,有呂宋國。國度海而西,為西洋,多產金銀。閩人多賈呂宋,其國有朱薯,被野連山,不待種植,夷人率取食之。其莖葉蔓生如瓜蔞、黃精、山藥、山蕷之屬,而潤澤可食。其根如山藥、山蕷,如蹲鴟者,皮薄而朱,可熟食,亦可生食。夷人恡,不與中國人,中國人截取其蔓入吾閩十餘年矣。初入吾閩時,值吾閩饑,得是而人足一歲。其種也,不與五穀爭地,瘠鹵沙崗,皆可以長。即大旱不糞治,亦不失徑寸圍。泉人鬻之,斤不直一錢,二斤而可飽矣”云云。按是,則天主教、鴉片、梅毒而外,尚有蕃薯亦於明朝入中國也。喬遠崇禎時為南司空,此文不知何時所作,亦未見有人引用。惟周亮工《閩小紀》謂蕃薯“萬歷中閩人得之外國”一條,蓋襲取此文。【《棗林雜俎》中集考番薯,曾及喬遠此文。】

歸有光《書齋銘》,梨洲評曰:“震川之文,一往情深。故于冷淡之中,自然轉折無窮,一味奡兀雄健之氣,都無所用也。其言為文,以六經為根本,遷、固、歐、曾為波瀾。聖人復起,不易斯言。今之耳食者,便欲以震川為根本,愈求而愈不似矣。”按此亦以震川不講學、不博學,亦不以文統歸之也。

卷十五曾異撰《羅山法海寺勸化普度疏》(見《紡授堂文集》卷六)。按惡俗曲滑,有云:“……半曏,定睛……好認自家之頭面唉……至死行乞,生涯總向貧家托鉢……且收著十字街鬧熱大店,急尋個三更後鼾睡眠牀。八萬四千里,猢猻展盡神通,筋斗只翻掌上;七十有二代,傀儡停著鑼鼓,豪雄齊入籠中”云云。梨洲皆密圈,又稱其《集》馳騁雄豪,是明末一作者。識趣又在牧齋、千子之下矣。“八萬四千里”云云,出《西游記》,可與《偏遠廬日乘》六月十三日同補平景孫《霞外捃屑》卷七下“瑜亮”條、“小說不可用”條。

        王守仁《瘞旅文》聲色情韻無不到,而盡化筆墨痕跡,明文第一。余每見,必誦兩三過。以此為衡文之準,不特覺七子之無文心,即震川亦無文胆。“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10] ”此數語,程、朱學派中人所不肯言。

            黃道周《再告李朱二先生文》。石齋文較倪鴻寶稍大方,好為博麗,而不免駁俚,如此文中“過江著脚,八字不張”等句是也。雖未“減字”,却喜“換字”,石林所譏二事,已蹈其一。且為儷偶而機調不暢,語理多躓。《三魚堂日記》斥為“文妖”,亦“責賢者備”之旨耳。

沈士柱《遙祭阮大鋮文》甚有波瀾,尚可稍約。有云:“辱知最深,蓋不獨感恩為知己。知之愈深,忌之愈切,殺之愈速。如曹操、盧杞之於孔融、顏真卿,未始不稱相知也。”又云:“公粗涉藝苑,詩、文不異恆人,獨詞、曲走一時。說者謂公憤世嫉俗,科諢皆指目正人。余謂不然,弘光半載,公所行已登場塗面,自為玩弄,其語人曰:‘寧可終身無子,不可一日無官。’公目不識史,胸中獨有梨園稿本,以國為戲。”此二節最俶詭。

        李鄴嗣《肺答文》較之此卷中貝瓊、陸銓之作,已為古雅奧博,而亦存矩矱。如“風自外干,涎從內塞”、“未發云云,輒聞喀喀”、“積邪大湧,蘊逆上溢”、“胸椎欲穿,背笞不釋”、“兒拳飽嘗,媍掌爭相”數語,頗寫得出。【余患哮喘後讀此。】

        郝敬《客問》冗長惡俗,何足入選?如“打鴨驚鴛鴦,今日之包藏甚巧;依樣畫葫蘆,他日之隂謀已兆”,直是公牘判語。

            顧憲成《寤言》、《寐言》兩文謀篇既拙,修詞則尺牘、語錄赴筆來會。乃知李穆堂、方望溪文禁非無為也。

            沈懋孝《述大洲趙師口義》記大洲說“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以“窮”字作貧家之“窮”解,引“屢空”為說。可與焦弱侯《澹園集》卷十二《答耿師》,又《筆乘》卷一、《筆乘續集》卷一《讀論語》參觀。何晏《論語集解》說“屢空”已作“虛中”解矣。俞樾《羣經平議》卷三十一謂“屢”作“婁”,“婁”者“明”義:“顏子心通達無滯,如麗廔闓明。”使為大洲輩聞之,當如獲珠船矣。沈文極劣,一帽子尤令人笑來。略云:“戌辰冬仲,雨雪新霽,署中玉樹作玲瓏瑤花觀。近睇館閣,並是碧天仙都,沉沉在于鴻濛洞天。趙先生坐瀛州亭上,召沈生前侍,問曰:‘大《易》稱“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生知其解乎?’未及對,先生頻附耳曰:‘云何?’余以朱注對,先生曰:‘非也!’默坐良久,余再起請曰:‘先生之教何如?’于是四顧雪色,欣然曰:‘汝諦聽,勿輕語人’”云云。全學《西游記》須菩提傳孫悟空大道張智,未打三下、背手、入中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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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明文授讀》[11] 。選方孝孺《書》至盈一卷卷十六,選宋濂《傳》亦盈一卷卷五十三

卷十七趙貞吉《復王敬所書》(其四)斥朱子也,有云:“晦翁不嗇於言,而勇於爭論。陳公甫嘗嘆宋儒太嚴,惟其嚴也,是成其陋者也。謂靈覺明妙,禪者所有,豈儒者必滯窒昏愚,而後為正學耶?”按嚴成陋之說,至當不易,但未可以評晦翁。梨洲評曰:“大洲文雄健,措詞不苟。唐之昌黎、元之牧菴,不相上下。有明有數作手。”又曰:“大洲文老健,力量與杜樊川相上下。有宋以後,神理過之者有矣,至於遣詞運筆如生龍活虎,不能多見。”夫大洲特道學家中文詞較鬯達者,雖不俚鄙,時落獷野,梨洲尊之如此!梨洲評萬廷言《答李孟誠書》謂:“孰謂道學之言有碍於文章乎?”此卷中張鼐《與耿藍陽書》全是講章、語錄,“硬殼子”、“真血脈”等皆以入文。【卷三十七官撫辰《李木夫詩序》亦有“滿腔子都是學問”等語;卷四十八詹事講《近溪羅夫子墓志》亦有“知得得力處,便是不得力”等語。卷五十四耿定向《夏叟傳》尤多自稱曰“儂”,甚可笑。】(卷二十六羅洪先《峽江練公祠記》梨洲評:“念厂之文從理窟中來,自然轉折可觀。彼以膚淺道學之語填寫滿紙,不可謂之道學,故不可謂之文也。若念厂,何一句不是道學?推而上之潛溪、遜志,亦何一句不是道學乎?故言文章不可入道學語,吾不知其以何者為文也。”又卷四十李承芳《送戴元之序》,梨洲書後云:“文多講學,而議論獨闢,絕無庸蕪之習。故知庸蕪勦說,無與於學者也。至使人言道學語不可入于文章,寃哉”;卷四十八張詡《白沙先生墓表》梨洲評:“東所文多論學,然絕無庸腐之習。余閱宋文,凡論學者,類不脫庸腐二字。故文章以道學語為諱,如東所,又何患焉!”)倘以此中所選為“文章”,則天下無“有碍”之言矣。豈特道學之言而已?

卷十八陸粲《與華子潛論修史書》:“文體當以平正通達為主,不必如今之為古文者,務為艱深詭異之詞,反使事跡鬱而弗明。”梨洲圈此數句,然如黃石齋、劉繪之作皆入選,何耶?

唐順之《與萬思節主事書》,梨洲評:“荊川曆學,得之山陰周雲淵。但怪荊川曾不將雲淵說起,豈秘其所從得耶?”

楊慎《答李仁夫論轉注書》,梨洲評:“升厂文章古奧,博而未嘗不化。既無北地之勦襲,在西涯之門別開生面,斯為善學西涯者矣。”按升厂博麗,非古奧。其文奇偶錯綜,絕非西涯古文。斯體在明,成之者升厂,大之者牧齋。此選中若倪、若黃、若屠隆之頹靡、若劉繪之詭澀,皆為而敗之者。卷二十一劉繪《與王翰林槐野論文書》有云:“古今明文,咸託詞以傳。若雕藻剪綵爛然者,斯為美也。天下之數,奇偶而已。聖賢之文,雖不專工對偶,而屬詞比義有不得不然者。嘗翫《典謨》云云,《詩》云云。鏘鏘艷艷,聲色備焉。”又《答祠郎熊南沙論文書》云:“文章雕飾,自不可少。世士過學韓、蘇,紆徐太多。”此派宗旨,備見於是。

李世熊《答葉慧生書》:“賃耳傭目,效為古文,於《莊》、《騷》、《管》、《韓》、《左傳》、八家之書無所不擬。擬之似者,究乃無一似。譬學書不成,去而學劍,又去而學萬人敵。敵萬人矣,究乃不敵一亭長,不蔽一婦人。則是學敵萬人,不如學敵一人也。”梨洲評:“元仲文,劉軻、沈亞之之匹,劉子威遠不及也。”按又輕相期許,可發一笑。李文好用詞頭,以為古雅,而語澀文冗,僅勝劉繪一籌。

卷十九張居正《答陸五臺書》:“僕嘗有言:‘使吾為劊子手,吾亦不離法場而證菩提。’。又一偈云:‘高崗虎方怒,深林蟒正嗔。世無迷路客,終是不傷人。[12] ’”

宗臣《與劉一丈書》,梨洲評:“描寫逢迎之狀如畫,子相文雖無深致,而方幅整齊。”按先、後七子文,此首外,卷二十三康海《與彭濟物書》、卷二十七宗臣《登平遠台記》、卷三十一王世貞《戰國策談棷序》、卷三十三王世貞《宗子相集序》、卷三十六李夢陽《詩集自序》、卷四十李攀龍《送宗子相序》、卷四十三邊貢《涉封君輓詩序》、卷四十五李夢陽《盱江書院碑》、卷五十李夢陽《清谿先生墓志銘》、卷六十何景明《渡瀘賦》、《東門賦》[13]

卷二十劉繪《答喬學憲三石論詩書》:“惡可謂瑟愈於琴,琴愈於磬,磬愈於柷圉哉?故世分一代初、盛、中、晚,而妄錯髙下,即如楊伯謙、嚴儀卿、髙廷禮諸君之論,恐皆不足以服英靈國秀之魂也。”

徐應雷《答王孟肅書》:“平淡者,詩之最上乘。葛氏謂從組麗中來,落其紛華,可造平淡;蘇子謂為文當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然則國夫人必老而淡掃蛾眉,以朝至尊乎?淡者質任自然,而色澤光華可鑑,故足貴耳。曰平淡甚難則可,曰到平淡處甚難則不可。平淡之境,豈罏錘雕琢之功所到哉?‘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桃紅李白薔薇紫,問著東風總不知。’出乎天然,雖絳桃紅藥,未嘗不平淡。不出乎天然,則剪白紵為花,素綃為葉,不名為平淡。”

彭輅《與友人論詩書》、何白《與王伯度書》皆斥七子偽唐詩者。何《書》且隱斥竟陵,明言“袁石公持論好如神僧,以嘻笑謾罵作佛事,矯枉救過,難為下劣者言。”

曾異撰《與趙十五書》:“古詩難於律詩,五律難於七律。七言律縮二字,暢則不堅,動斯未沉。不動不暢,又涉平板。縮長句為短句難,展短句為長句易”(見《紡授堂文集》卷五)。

周容《復許有介書》:“何以讀君一首而輒得數十首以後,讀君一過而如已數十過之餘,曷故也。古人著述足以傳久不朽者,大約有三:一曰‘避’。使龍而日見形於人,亦豢矣。使人而日餐江瑤柱,亦飫矣。故讀數首而不得其所守之字,讀數十首而不得其所守之律,讀數十百首而不得其所守之體。陸生曰:‘數見不鮮’,可以悟所避矣。一曰‘鈍’。輕則必薄,俊則必佻,鈍則必厚、必老、必重。古人慎用虛字,而今人多率用之;古人慎用實眼,而今人多褻用之。於是遂近宋詞,鄰元曲。夫詩於詞曲,猶女子於倡優也。一曰‘離’,如月在水,如風御香。”

卷二十一吾謹《與李空同論文書》:“惟理道、旨趣無不同也,故同謂之善文。惟辭致、體格無不異也,故亦各謂之名家。譬之人焉,精神運諸中者同矣,耳目形諸外者同矣,而貌各弗同。史遷弗同於左氏,左氏弗同於古經,殆亦人貌之不同乎。而學之過者,直欲貌之同,而中之弗同,弗計也。”

唐順之《答茅鹿門書》:“然則吾之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語人以求工文字者也。”梨洲評:“荊川底蘊,已自和盤託出。而鹿門一生,但得其繩墨轉折而已。緣溺於富貴,未嘗苦心學道,故只小小結果,孤負荊川如此!”

卷二十二陶望齡《擬與友人論文書》,梨洲評:“歇厂之文,昌明博大,一洗勦襲模倣之套,蓋宗法陽明者也。但陽明出之無意,歇厂出之有意,所謂大而未化。累基至頂,正不易耳。”

何喬遠《與周窽六年丈書》:“今人羨古人之精奧,古人必羨今人之俊奇。古今文章,未可有軒輊也。不過尊古,則不至太卑今。”

徐禎卿《與同年諸翰林論文書》:“僕故近時人,那不作近時人語,而三代、兩漢為?畫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說;規孟賁之目,大而不可畏。曾不若醜女之能娠、怯夫之作力也。”

錢謙益《復李叔則書》,梨洲《思舊錄》曰:“其敘事必兼議論,而惡夫剿襲;詞章貴乎鋪序,而賤夫凋巧:可謂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矣。然有數病:濶大過於震川,而不能入情,一也。用六經之語,而不能窮經,二也。喜談鬼神方外,而非事實,三也。所用詞華,每每重出,不能謝華啟秀,四也。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隕亡,判不相涉,以為由己之出處,五也。至使人以為口實,掇拾為《正錢錄》,亦有以取之也。公約余為老年讀書伴侶,任我太夫人菽水,無使分心。一夜余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贈余曰:‘此內人柳夫人意也。’甲辰,余至,值公病革,言:‘顧鹽臺求文三篇,潤筆千金,使人代草,不合我意,非兄不可。’即導余入書室,反鎖於外,二鼓而畢。余將行,公特招余枕邊云:‘惟兄知吾意,歿後文字,不託他人。’尋呼孫貽,與聞斯言。其後孫貽別求於龔孝升”云云。按亭林不屑與牧齋往來,梨洲則交誼頗竺,評牧齋文極切當。“敘事必兼議論”者,卷二十一王維楨《駁喬三石論文書》有云:“文章之體有二,序事、議論各不相淆。此乃宋人創為之,真德秀歧為二途。然古如老子、伯夷、屈原、管仲、公孫弘、鄭莊等《傳》及儒林等《序》,此皆既述其事又發其義,以為議論可也,以為序事可也。”梨洲評:“破議論、序事裂為二者之說。”卷四十二王錫爵《周文恪公墓碑》,梨洲評:“碑板之文,唯文肅能以議論行其曲折”,可參觀。“喜談鬼神非事實”者,卷二十六羅洪先《峽江練公祠記》,梨洲評:“牧齋言念厂仙去不死,來訪虞山,真是癡人說話,豈堪載之著述,引人笑柄耶?”

卷二十三盧柟《與孟龍川書》,梨洲評:“次楩長于騷賦,其在獄所上當道書,與柳州被貶後諸書無異。爰書俗事,出其手,無弗雅者。此真作手,與飾字矜名者,不可同日語也。”按又輕以柳州許人。次楩文轉折木強,亦未盡文從字順。

屠隆《為瞿睿夫訟寃書》,梨洲評:“赤水之文,才情舒卷,忽而波瀾浩渺,有一段好處,但未經剪裁耳。而隨逐時尚,持論荒謬。幸其工夫未深,不掩本色。”按長卿文太冗長,太排比字句,調尚通順。

卷二十四張大復《東征獻獲記》、《東征獻俘記》。按百家謂出《梅花草堂集》,當取今本按之。

宋楙澄《記陶真人事》,梨洲評:“幼清曲折波瀾之中,加以脂粉,亦多異聞小說。然恐道聽,未必皆實。”按此文即以小說論,亦俚俗下駟,何故入選?

卷二十五王猷定《浙江按察使獄記》,梨洲評:“于一如《湯琵琶傳》、《李一足傳》、《寒碧琴記》,亦近日之琤琤者。但余與之言,多附會不實,是其大疵也。”按卷五十五有《湯琵琶傳》。僅知附會之為疵,而不知所謂“琤琤”之文,皆涉小說家數,尤疵之大者。梨洲文心之不細可見。李武曾《論文口號》“于一文章在人口”一絕(見本冊十二月九日),議論卓矣。

卷二十五莊昶《六合縣科第題名碑記》,梨洲評:“定山文有極當家者。余嘗喜香山之詩,至其口頭禪語,毫不足觀。定山詩汰其道學腐語、其在有意無意之間者,是則詩之至也。牧齋能讀陳公甫詩,可謂巨眼。而不能得之于定山,何也?”

卷二十六鄭滿《三官廟記》,梨洲評:“三官廟如此發論,庶幾不倒却文章家架子。”《南雷續文案》集《張南垣傳》、《柳敬亭傳》二篇改梅村作,以梅村“倒却文章家架子”也。

趙時春《郯莊觀音堂記》,梨洲評:“浚谷之文,奇崛頓挫,精神透於紙背,在唐亦杜樊川流亞。”按卷十七已以小杜許趙大洲,何趙氏皆樊川耶?【卷五十一又以樊南許俞琬綸,卷二十八以山谷許方豪。】

湯顯祖《臨川縣古永安寺復寺田記》,梨洲評:“海若之文,精悍而有識力,中間每有一段不可磨滅之處。然當其放溢時,每有雜筆闌入,未經淘汰耳。”

卷二十七桑悅《獨坐軒記》,梨洲評:“先生不勦襲古文,而自能為古文,可謂大作手矣!”按李審言丈《窳記》亦力稱民懌《太倉州志》文詞之瞻,亦嗜痂之癖也。

袁宏道《抱甕亭記》,梨洲評:“中郎天才駿發,一洗陳腐之氣。其自擬蘇子瞻,亦幾幾相近,但無其學問耳。”按同卷袁中道《遠帆樓記》,梨洲評:“珂雪之文,隨地湧出,意之所至,無不之焉。馮具區云:‘文章須如寫家書一般。’此言是之而非也,顧視寫家書之為何人。若學力充足,信筆滿盈,此是一樣寫法。若空疏之人,又是一樣寫法,豈可比而同之乎!珂雪之才,更進之以學力,始可言耳。”卷二十九尚有袁宏道《華山別記》。卷三十四袁中道《中郎先生全集序》、卷四袁宏道《長安送黃竹石序》、卷四十三袁中道《壽大姊五十序》(梨洲評:“一團真氣,惟震川有此”)。



[1] 《中文筆記》第一冊 256-61 頁。

[2] “造次發言”原作“造似發言”。

[3] “三編”原作“三集”。

[4] “矯明人模擬之枉”原作“矯明人模擬之直”。

[5] “劾”原作“刻”。

[6] “宋濓”原作“蘇伯衡”。

[7]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8] “冠帶”原作“官帶”。

[9] 《中文筆記》第一冊 285-7 頁。當移置於此。

[10] “三年”原作“二年”。

[11] 《中文筆記》第一冊 279-84 頁。當移置於此。

[12] “使吾為”原作“使我為”。

[12] “卷二十七”前原贅應刪未刪之“卷二十四”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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