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笔记》第一册(20)
(2018-12-01 05:5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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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潘諮少白《林阜間集》畢[1] 。凡《常語》二卷、《古文》六卷、《詩》五卷附詞十四首。《常語》何子貞所刻,《古文》程春海所刻,《詩》姚伯昂所刻,其傾倒一時名士,可想見矣。丁杏舲之說最當,見三月三十日日記。少白於詩文字畫之外,並講性理。故山人而儼聖人,《常語》一編即其語錄。問學者有帥仙舟、曾賓谷、朱幹臣、姚鏡唐、姚秋農、姚伯昂、吳竹如、何子貞兄弟等。而答語庸腐廓落,不知何以能饜諸君問道叩疑之心也?下卷考論天文、地理、古書諸節尤荒陋。【《柏梘山房文集》卷 8《書二孝女事》:〝山陰潘少伯居京師久,女蘭靚從其母先歸。時八歲,坐密室中,以紙墨畫一人,酷似其父,且為之鬚而泣。覘者驚問之,曰:‵吾念別後再見,翁鬚白矣。′〞《詩集》卷六《贈潘諮少伯》:〝當年豪士客扶風,曾以鄉兵占首功。談笑尚驚黃鷂子,行藏欲問白鳬翁。雨中裹飯勤深友,日下繙經折鉅公。莫訝元文難索解,應知並世有揚雄。[2] 〞】【《越縵堂日記補》咸豐六年二月初三日:〝少白足跡半天下,借終南為捷徑,旅京華為市隱。笠屩所至,公卿嗜名者爭下之,而邑人與素遊者皆言其詭詐卑鄙。然其文實修潔可喜,雖窪泓易盡,而一草一石間風迴水縈,自有佳致,寫景尤工,唯滿口道學可厭耳。〞周素人評云:〝論潘少白此語絕當,其《常語》却不可及。〞】【《蕉軒隨錄》卷四〝記遊四松園事〞條即記童時晤潘少白事。】【龔定厂《己亥雜詩》:〝少慕顏曾管樂非,胸中海嶽夢中飛。近來不信長安隘,城曲深藏此布衣(別少白山人潘諮)。〞】【張祥河《關隴輿中偶憶編》:〝少白集中如姚鏡塘、陳午橋兩《傳》最為傑作。〞】
卷上:〝事之至奇者,理之所固有者也。若無是理,必無是事。譬如挾泰山超北海,事所必無。然究竟泰山與挾者類,北海與超者類。故雖無此事,猶許人說,蓋夢思所能到。若挾北海以超泰山,亦無此幻說矣。〞
〝鄉里媪嫗好聞鄰里閒事,心無正用也。吾輩鑽故紙,苟心身無所益,亦是好管古今閒事。〞
〝日食萬錢,必無下箸處。〞
卷下:〝痛定思痛,險定思險,人之情也。然過去則痛定忘痛,險定忘險矣。能久而思之者,必有為者也。〞
此四則差可觀。少白《古文》好拈弄,故體迂回而冗,詞連犿而澀,每至無頓挫,不可句讀。實未成家,偶有寫景處尚清峭耳,如卷一《宿珠竇箐與人書》是也。卷三《甲午中秋月下自敘》:〝高秋月光,常置之酒籌、紅燭、笙歌之間,醉眼睨之〞;〝携月自嵩陽太行入藐姑射〞;〝吳君諸人每秋以月色相貽。〞數語亦小有致。
卷一《答朱幹臣漕師》:〝我兩人病危,而蒼蒼者竟假以年壽。若諮,則蜉蝣之生未夕也。〞
卷五《越耆舊高先生傳》:〝沈君冰壺,書一覽,輒賣去。〞
卷六《感交文書曾都轉贈詩後》極言己之不附聲氣,而賓谷老病且死,始得相見,〝若飫鮮肥而得側生諫果也。相見以後,言論漸趨平實。不幸一月而歿,使久於其年,未必不更有進者〞云云。一味借陳死人自增身價,甚可欪笑。〝側生諫果〞、〝久於其年〞等句皆不通。且賓谷歿時已開府矣,仍稱〝都轉〞,尤非義法。又云:〝嘉慶初詞賦家最甚,以袁大令為之倡。士至其地,爛漫酣詠,耳目為之藻繡。而予學漸迂僻,讀書益固陋,雖近花月,而不喜馳驟,日益與時彥遠。〞按姚伯昂撰《詩集‧序》云:〝簡齋袁大令思羅致之,不可,則約諸子遊詠,人給數紙,欲困之。得題,紙輒盡,眾方含毫,皆廢,大令乃驚起不敢言。先生自是,亦常與名流自遠〞云云。姚氏所記,想出增飾。果有其事,少白必且津津道之也。
少白詩較勝於文,有氣勢心思,而生吞蠻做,句法、格調皆不妥諧、無剪裁,此不學之過也。五言古詩、七言近體偶饒野趣生氣,足資採擷。卷一《初游草》、卷二《壯游草》、卷三《倦游草》。【劉炯甫《篤舊集》4 選少白詩。林昌彝《射鷹樓詩話》7 稱少白詩。】
《初歲》:〝少年屢夢上青天,不道人今非少年。人事拙如乾蓓蕾,狂懷消似雨鞦韆。崢嶸白髮三千丈,飄忽年華五十絃。但得春風長健在,看花何必又神仙。〞
《碾房驢》:〝終身隨蟻旋磨外,終日掩目聞鳴鞭。若教聯軌識前路,半生行已近青天。〞〝天涯空濶有時盡,尋尺周旋無已時。若許閒翁吟背上,不知載得幾多詩?〞
卷四《臥游草‧未寢五古》。
《憶昔》:〝杏花開日橋頭店,霜葉紅時水上村。日午槐陰楸局靜,雪晴樓幕酒爐溫。〞〝泰岱五更霞作幛,大峨八月霰成珠。洞庭秋浪船如蝶,姑射春雲屋似爐。〞
卷五《遊戲餘草‧萬里游‧序》略云:〝諮少喜為長韻詩,興來快意而已。《前》、《後萬里游》後篇為一友所失,今獨存此。言詩者多以‵無體′疑之,竊不謂然。若只論長短,世有數百韻詩,已歷千載。或廣其韻,謂為‵無體′,恐未然矣。譬如未有六體,倘於波戈橫直之外,思創一法,原非智者不能。若只論大小,一豎一點,盡二丈絹,亦惟其力所能為而已。原詩千四百韻,今刪去若干韻〞云云。按詩今存一千一百六十四韻,共一萬五千六百九十六字,多於姚梅伯《雙酖篇》(六千四百九十一字)一倍有奇。韋端己《秦婦吟》僅一千六百餘字[3] 。以詩論,則凌亂支離,拆之不成片段,而亦無碎金屑玉可拾。又余嘗謂世評《夢窗詞》〝如七寶樓臺,拆碎不成片段〞尚未為至論。《酉陽雜俎》卷一《天咫》云:〝月乃七寶合成〞,夫〝七寶合成〞而一片光明皎潔,欲拆亦無可下手,此乃足貴耳。【《開元天寶遺事》記李太白謂:〝天后任人,如小兒市瓜,不擇香味,惟揀肥大者。〞〝市瓜擇肥〞可對〝買菜求益〞。今人推韋端己《秦婦吟》,衹以其長。識見如此,選詩必采少白此篇,及畢秋帆、湯海秋七律百韻、方密之、李太青、陳石遺五律三百韻矣。】【宋人《鬼董》卷一載王氏女作《妾薄命歎》(五言中雜七言十七句,共二千五百三十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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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楊文瑩《幸草亭詩鈔》二卷畢[4] 。向在《近代詩鈔》中,始見雪漁篇什,《述難十二首》尤為朴摯。其詩筆致輕矯,語意峭拔。雖邊幅殊狹,才力不富,要卓然有異乎當時浙人詩之以禿筆為藏鋒,以餖飣為古雅者。譚復堂《序》謂其出入少陵、務觀,潘鳳洲《跋》謂其神似昌黎、山谷,則皆海樣言語。蓋沿乾嘉華隽之體而能蒼鬱者,非同光詩派也。【吳慶砥《蕉廊脞錄》卷三記雪漁事三則,謂其歿前〝時時沉吟數語,曰:‵曲罷當筵,人生一世,鶴來華表,瞬息千年。′〞】
卷上《題吳山李道士東房》:〝眼底西湖供把酒,胸中南宋入哦詩。〞
《述難十二首五古》。按今人每謂洪楊乃王者之師,官書醜詆,全非事實。不知於此等詩將何詞以解?
《不寐》:〝鐙滅未滅街鼓歇,起坐靜時偏苦囂。遶牀飢鼠齧方急,隔屋醉人鼾自高。〞
《武昌春感》:〝飢分兄弟愁書絕,死別妻孥望夢來。詣人不慣貧非病,酌我無多醒亦狂。〞
《黃安縣廨留別肖菊》:〝春含殺氣遲梅柳,江帶哀聲入鼓鼙。〞
《讀杜工部集》:〝平生稷契忠無路,老死江湖聖以詩。〞
《次嚴州》:〝人家寂寂花開裏,雲水迢迢鳥去邊。〞
《澗石二首》:〝天生澗底石,頭角何觺然。久久與水鬥,不轉亦已圓。〞〝石資水磨磋,鋒歛無外炫。水東石向西,雖圓誓不轉。〞
《雅片歎》:〝海上禍胎無究竟,一燈已足制人命。初為無病不醫藥,終成無藥可醫病。容成秘術房遊豪,珍比漢家眘卹膠。〞按〝初為〞二句,真未經人道。〝容成〞二句,即李時珍《本草綱目》所謂雅片〝能澀丈夫精氣,俗人房中術用之〞。黃玉圃《台海使槎錄》卷二亦謂:〝土人服此為導淫具。〞參觀 Havelock Ellis, 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 V, 176。【馬敘倫《石屋續瀋》記雪漁視學貴州,染鶯粟膏之習,不能戒。】
《辣子》:〝萬口同一嗜,辣子名久馳。無辣等無鹽,嗜遍西南陲。更聞楚邊俗,殊足解人嗜。倍飯禁僕噉俗書雇人券有‵不得多食辣子′語,蓋患其加餐也,代糖止兒啼。〞按 Norman Douglas, Fountains in the Sand, ch. iii 記亞剌伯人嗜辣,云:“An infant at the breast, when tired of its natural nourishment, is often given one of these fiery abominations to suck, as an appetizer, or by way of change & amusement”[5] 。
卷下《檢書》:〝近案無多書,書庋屋廂右。幾日門未開,塵已侵篋黝。呼僮僮何之,且用袖作帚。[6] 〞
《宿淨慈禪房》:〝朅來禮佛傳燈地,苦憶隨娘看壁時。少日雄心孤劍在,眾生殘夢曉鐘知。〞
《池上花樹為大雪所折嘆》:〝雪來三日積盈尺,於穀則吉於花凶。斷者取續躓使立,萬金良藥唯泥封。汝曹負重少氣力,不見旁有龍鱗松。〞
《聽長次孫背誦詩賦》:〝推書來與老夫親,乍歛階前跳叫身。汩汩清聲瓶水瀉,搖搖小影燭花春。〞
《豁廬漫興》:〝數至水禽應識我,爾來新白幾莖鬚。二分春又蘇楊柳,十里山聊遠蟪蛄。大事久憑公等在,幽憂暫覺此間無。隔花鏘佩遊時女,掃地焚香坐老夫。〞
《避暑紅櫟山莊》:〝地留鬱鬱劫前樹,天與泠泠酒後風。〞
《春眺榆園復堂》:〝小雨初晴燕子翩,家家花樹暖含烟。誰知閉戶填詞客,白髮傷春似少年。〞
《驅蚊謠》:〝既滅帳中影,還驚帳外聲。齊心思喋血,鬨若環攻城。比鄰白髮翁,言有驅蚊術。不須藥與符,高枕蚊跡絕。豈唯蚊跡絕,並一掃煩熱。敢問術如何?翁乃笑而說:同是天生痛癢身,請念街頭無帳人。〞
《石壁精舍》:〝詩思排空飛不定,飛飛飛上鼠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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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閱汪孟鋗、仲鈖兄弟詩集畢[7] 。皆浙派宋詩,與錢籜石、萬柘坡、王穀原為友,而推尊諸襄七,蓋宗法相似也。《柘坡集》求之十年,尚未得見。其餘三家,才力都在汪氏兄弟之上。厚石尤鈍如椎,乃弟稍俊利,亦纖而未巧(如〝蛤吠蟬吟幾夕陽〞、〝鼻裏蟬嘶句亦成〞、〝颯颯風刪未禿林,濛濛雨罨欲開陰〞、〝姑惡兒歸鳥訴哀〞、〝背二涉三茶正熟,逢庚換申雨當來〞、〝齧萁聲裏夢先濃〞、〝迂哉宜樹神遭竄,快矣華胥國受封〞等)。至詞求冷雅,格騖瘦勁,好作賦物詩,蒐羅典實,沿樊榭、龍泓、堇浦以來浙派餖飣之習,則伯氏仲氏,吹壎吹篪,無乎不同。雖推尊山谷(《厚石齋集》卷三《賦任註山谷詩》[8] :〝學杜不為杜,豫章何町畦。繼之后山集,祖意幸勿迷〞;卷七《苦雨不出雜柬七首》效山谷體;《桐石草堂集‧序》:〝豐玉於宋人中酷愛山谷、半山二家,視時俗拾何、李唾餘以詭附盛唐者,心焉薄之〞;《桐石草堂集》卷五《病中雜詩‧之十一》:〝黃詩繙閱枕函親,學杜先宜此問津。宗派百年誰復識?解人弦外兩三人〞,自注:〝山谷為詩家不祧之祖,元、明以來,無人齒及。□□□、朱秀水皆近時巨老,而動有貶詞。余素酷嗜其詩,天社、青神所注,行止輒以自隨。惟同里籜石、柘坡及兄厚石以為然也〞;卷七附裘日修題詩:〝天下無雙雙井黃,流傳句法剡寒鋩。憑君更導西江派,淨洗鉛華印妙香〞),却骨脆相薄,純乎小家,無幾微之似。
《厚石齋集》卷四《餛飩三十韻五古有序》。
卷七《哭柘坡》第三首自注:〝曹君汝咸云:‵君嘗言志,謂不願死於婦人女子之手。′[9] 〞第十首:〝華嚴字母西洋算,有得頻頻札告予。懊恨疑端何以釋,只應重作秣陵書。〞
卷九《柬蔣辛畬舍人諸君》:〝同學如今原不賤,也憐都過少年來。〞按此語有致,張說歎崔湜所謂〝位可致,年不可及〞也。
《旅館雜詩》第一首:〝故交得意十八九,清切雲霄未可親。門外爛泥深一尺,不知今雨竟何人。〞
《桐石草堂詩》卷一《夜坐》:〝一杴火息乍衣篝,一勺泉乾更墨甌。月見壞牆行蜥蜴,風聽高樹嘯鵂鶹。銜杯意致春蕭爽,引鏡功名古謬悠。不寐悄然坐百感,影形神且句相酬。〞
《過選勝菴》第一首五、六云:〝禮罷空龕三數佛,僧言灌木百餘年。〞按此仿山谷〝翁從鄰舍來收網,我適臨淵不羨魚〞諸聯者,而極似籜石。卷五《病初愈柘坡來晤喜賦》第二首五、六〝如斯捷逝匆忙景,何以閒抒澹宕悰〞尤似籜石。《厚石齋集》卷九《贈籜石》第三首云:〝詩學興吾黨,尋微為指蒙。專家開手眼,異境拓心胸。醞釀誰窺裏?波瀾獨障東。有來上下古,撫掌氣如虹。〞蓋籜石於同鄉並時詩人中,儼為盟主也。
卷三《贈陳介亭》:〝篆學承張有,詩才駕宋无〞,自注:〝馮海粟序《翠寒集》謂古來惟冉有可對宋无,殆未知《復古篇》也。〞
卷七《富莊驛除夕》:〝苦冷誰遺子瞻酒?不眠獨對達夫燈。〞
卷八《沂州道中聞鶯》:〝有人夢裏飛千百,舊日花前請再三。[10] 〞
《寒甚齋中讀書》:〝麩炭速消無久赤,蜜梅遲發有殘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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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吳闓生評選《晚清四十家詩鈔》三卷畢[11] 。承乃翁月旦,最推范肯堂、李剛己。所錄亦偏袒蓮池弟子。王壬秋、李蓴客、張香濤皆衹鈔一首,已可異矣。卷二乃鈔森槐南四首、永阪石埭一首,因與乃翁唱酬故。又《日本樂府》四首,則明言〝或朱舜水之徒為之潤色〞,則地遠在東瀛,世遙溯明末,皆蒙〝晚清〞之目,無理破例,令人笑來。評點多皮相目論。【續待搜訪諸家中,冒鶴亭、廉南湖皆在其列,而無唐蔚芝。】
余最不喜范伯子詩,嘗謂〝叫破喉嚨,窮斷脊梁〞八字可為考語。學山谷而不博鍊,學退之而乏渾厚。蓋無書卷、無議論,一味努力使氣,拖沓拈弄,按之枵廓。同調中前不如張濂亭(卷一),後不如姚叔節(卷二)也。吳氏父子動以太白許之。卷三易實甫、陳栘孫亦皆被太白之目,何張太碧之多也!李剛己更囂獷不足道。
濂亭《與友人夜話》〝誰知身作詩人了,更耐君從異日論〞一聯僅密點,《簡冀州》〝茫茫人海勞天問,渺渺予懷獨子悲〞一聯則密圈,蓋於筋細脈健處,全不理會。
肯堂《入灘河易舟為詩十九韻》一起云:〝順康元老家,乾嘉大儒系。道咸名公孫,同光詩人子。藹藹敦詩媛,持以配當世。〞頗奇屹,惜姚氏不足當此。
《送外舅入綏鞏支應局》:〝饑人如得赦書似〞,至父評曰:〝‵如′、‵似′同用,宜酌,後竟未及改。若易‵如′為‵儼′,則順矣。〞按肯堂用字琢句皆草率,此類病痛甚多。
又《寄答余小軒》七律四首不見集中。
《果然》一首詠立大阿哥事,結云:〝愚生衹把春王筆,載自堯天入舜天。〞微婉有致。
姚叔節詩未覩全集,此《鈔》可與《近代詩鈔》所錄合看。
《藤花久謝暑雨中忽開數枝》:〝正如筵欲散,八珍任顛倒。賓懷就別心,主有無窮抱。〞
柯鳳蓀《集蓬萊閣送于同人之廣西七古》(卷二),集失載。
方倫叔守彝詩,他處未見。古體骨健語鍊,時有韓味;七律亦頗得惜抱三昧。
《戲和鐵華夜雨原韻》:〝學詩曾有年,迷悶如病暑。使性棄置之,晉野重見虎。〞
《和辟畺》:〝欲遣書涎壁上蝸,化為高雁寫秋河。祇緣詰屈粘身固,不得縱橫快意多。〞
《送葉玉澄》:〝蹌濟趨庭當訝子,葷羶厭箸忽嘗辛。〞按七律中如前首起法、此首對仗,惜抱、籜石法乳也。
歐陽笠齋述詩,憶《小梵天廬叢錄》中曾載四首。此《鈔》七古中三首,無愧〝瑰瑋陸離〞之目,而不浮囂,故佳。
汪袞甫詩,憶《十朝詩乘》中載之。《有感》八首詠戊戌政變,以古事道今情,典切安雅。《繡像小說》第四十號《雲萍影》傳奇下齣西服持士的 stion 之小生歪捱克、辮髮戴眼鏡之旦華格斯,皆所謂〝拋却衣冠骯髒,消受文明供養;欲做裊釵拿 new China,先做斬新模樣〞者也,共讀〝詩壇革命家〞袞父《有感》詩十首之四,以為〝上追子美,下比駿公〞,蓋當時傳誦[12] 。第一首結句〝從此燕齊迂怪士,始知海外有神仙〞二語尤妙。【插圖中旦貌大似張申甫。】
【民國十九年,闓生又編選《吳門弟子集》,自賀松坡至中島伯成,采詩、文七十八家,為十四卷。卷一馬通伯文二首,《桐城耆舊傳‧序》評云:〝通伯於先公逝後,負當代文章大名。遐邇慕嚮,無敢有異議者。實則通伯於文學,造詣殊未深粹,遠不及湘帆趙衡、剛己、獻羣諸公。其著述具在,世有深於此事者,必能察而知之也。〞卷二張化臣文七首,名以南,滄州諸生,守高不仕,子繼革命有功。卷十一姚叔節《雜興》詩,評云:〝桐城諸老,唯君侍先公最久,故所得最深。其淵源所漸, 非通伯、仲實辈所及知也。〞卷十二尚節之秉和《姚叔節以慎宜軒詩稿見贈讀畢賦呈》:〝文章祇許扶風馬,此論膠州恐未宜〞,自注:〝柯鳳孫有‵通伯文章叔節詩′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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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原道訓》論道曰[13] :〝舒之幎於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約而能張,幽而能明,弱而能強,柔而能剛。收聚畜積而不加富,布施稟受而不益貧,旋縣而不可究,纖微而不可勤盡也,累之而不高,墮之而不下,益之而不眾,損之而不寡,斵之而不薄,殺之而不殘,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淺〞云云,已是《中論》〝八不〞、《肇論》〝四十二非〞之旨,而語欠圓匝。伊川謂:〝《中庸》之言,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二程遺書》卷十一),本此。
《淮南》文鋪張排比處,出入楚騷漢賦,如《原道訓》〝昔者馮夷、大丙之御也〞至〝還反於樞〞一節是也(《覽冥訓》後有〝若夫鉗且,大丙之御也〞一節,亦極瑰瑋)。[14]
〝電以為鞭策,雷以為車輪〞,高注:〝電,激氣也,故以為鞭策;雷,轉氣也,故以為車輪。〞作者、述者皆妙善體物。G.M. Hopkins 所謂 “The thunder musical & like gongs rolling in great floors of sound” (G.F. Lahey, G.M. Hopkins, p. 155)。余前在藍田《初春夜雷雨》詩云:〝春如浹汗微蒸雨,雷作圓聲疾轉天。〞阿香雷車之說,蓋有以也。
《俶真訓》開首〝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一段,堆疊拈弄,以示玄奧,而實無深意,已開後世道家弔詭迂怪之習。老、莊無是也。
〝聖人冥冥之中,獨見曉焉;寂漠之中,獨有照焉。其用之也以不用,其不用也而後能用之;其知也乃不知,其不知也而後能知之。〞《道應訓》又云[15] :〝無始曰:‵弗知深,而知之淺;弗知內,而知之外;弗知精,而知之粗。′太清仰而歎曰:‵然則不知乃知耶?知乃不知耶?孰知知之為弗知,弗知之為知耶?′〞即《莊子‧人間世》所謂〝以無知知〞、肇師《般若無知論》、Dionysius Areopagita, Concerning Mystic Theology, ch. I, Sect. iii: “By inactivity of all knowledge, united in his better part to the altogether Unknown, & by knowing nothing, knowing above mind”[16] 。昨引Cleveland 句可參觀。
《天文》、《地形》、《時則》之〝訓〞,皆子書中之八股策論也。《榕村語錄續集》卷十六:〝一日予問孝感曰:‵老師《閑道錄》何為末綴歷律兩條?′孝感摩腹行,掉頭曰:‵以見其博。′可為發笑。〞是絕好考語。
《精神訓》:〝故有求之於四海之外而不能遇,或得(據俞曲園《平議》改)之於形骸之內而不見也〞,注:〝心無欲也。〞按此已是禪宗〝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將心外求,捨父逃走〞(《傳燈錄》卷四神秀);〝‵將心來,與汝安。′曰:‵覓心了不可得′〞(卷三達摩);〝‵道在何處?′曰:‵汝有我故不見。′‵無我還見否?′曰:‵無我,阿誰求見′〞(卷七惟寬)。故復曰:〝故曰:‵其出彌遠者,其知彌少。′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
〝譬吾處於天下也,亦為一物矣,不識天下之以我備其物與?且惟無我而物無不備者乎?然則我亦物也,物亦物也,物之與物也,又何以相物也?〞按此節文字似《莊子》。《二程遺書》卷一云:〝堯夫嘗言:‵能物之,則我為物之人也;不能物之,則我為物之物也。′亦不消如此〞云云,可參觀。
〝燭營指天〞,高注:〝燭,陰華也;營,其竅也。讀曰‵括撮′。〞按此寫子求〝病傴僂〞之態,即《莊子‧大宗師》寫子輿〝曲僂發背上〞所謂〝句贅指天〞也[17] 。《瑜珈師地論》卷四十九如來〝三十二丈夫相〞中所謂〝勢峯〞者是。〝指天〞二字可形容 erection,《日貫齋塗說》一條可參觀[18] 。
《本經訓》[19] :〝亂所由生,皆在流遁。流遁所生者五:構架宮室,雕琢文波,遁於木也;汙池激瀨,樹蓮泛舟,遁於水也;築城侈囿,脩牆積山,遁於土也;鐘鼎疏鏤,霜文纏錦,遁於金也;煎熬焚炙,焚林鑠鐵,遁於火也。〞按此與後世方士所謂〝五遁〞之法,名全同而事大異。
又云:〝草木之句萌、銜華、戴實而死者,不可勝數。〞按姚石甫《識小錄》卷二謂《文心雕龍‧徵聖篇》〝銜華佩實〞語本此,非出劉公幹《上陳思王牋》之〝庶子春華〞、〝家丞秋實〞也。
[1] 《中文筆記》第一冊 185-7 頁。
[2] 〝詩集〞原作〝文集〞,〝鉅公〞原作〝鉅翁〞。
[3] 此句原作〝但不知較之韋端己〈秦婦吟〉孰為長短?〞後插補〝僅一千六百餘字〞,遂刪去〝孰為長短〞,而仍留〝但不知較之〞。後五字當亦刪去。
[4] 《中文筆記》第一冊188-91 頁。〝詩鈔〞原脫〝詩〞字。
[5] 〝at the breast〞原脫〝the〞字。
[6] 〝門未開〞原作〝門未門〞。
[7] 《中文筆記》第一冊 191-2 頁。
[8] 〝厚石齋集〞原脫〝集〞字。
[9]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10] 《中文筆記》第一冊 191 頁邊〝飛千百〞至〝有殘黃〞云云,不屬上文楊文瑩《幸草亭詩鈔》一節,當接於此處。
[11] 《中文筆記》第一冊 193-6 頁。
[12] 〝stion〞當係〝stick〞之誤。〝歪捱克〞原脫〝克〞字。
[13] 《中文筆記》第一冊 197、195-6 頁。此處錯簡, 197 頁首〝《淮南子‧原道訓》……‵八不′〞一段當移至 195 頁前。目錄誤屬 195-6 頁於《晚清四十家詩鈔》之下。
[14] 〝鉗且〞原作〝欽負〞。
[15] 〝道應訓〞原作〝道應篇〞。
[16] 〝inactivity of all knowledge〞原脫〝all〞字。
[17] 〝子求〞原作〝子來〞。
[18] 《日貫齋塗說》:〝男子下體曰‵燭營′。《淮南子‧精神訓》:‵子求脊管高於頂,燭營指天′,高誘注:‵脊管,下竅也。燭,陰華;營,其竅也。′〞
[19]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