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呢喃[彭小宁]
(2025-06-02 13:08:25)| 分类: 报刊文摘(转)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晨光初绽,都市的轮廓尚未完全显现,我已坐车穿过最后一片灰白相间、但却错落有致的水泥森林。当汽车轮胎碾过田埂间的第一粒石子时,某种蛰伏已久的悸动突然破茧而出——四月的田野,正以青草色的墨汁,在天地间书写着一封古老脱俗的情书。
四野中,泥土的味道似乎比春风更早抵达。落下车窗的刹那,无数细小的生命讯息即刻涌进鼻腔:新近耕犁的土地上,蒸腾的地气夹裹着原始的味道,麦苗的乳香混着露水的甘冽,远处紫云英酿了整夜的蜜糖气息……这些久违的芬芳一下涌入心间,在肺泡里翻腾成绿色的潮汐,冲垮了蛰居都市数日的麻木铠甲。
金乌自东边跃起的瞬间,整片田野突然成了光的器皿。麦浪泛起晃眼的亮光,像千万柄翡翠小剑在晨风中起舞。油菜花铺就出金色织锦,每朵四瓣小花都托举着蜜蜡雕成的烛台,引得蜂群、蝴蝶在花海上跳起芭蕾。最动人的当属那些小花:蓟草举着淡粉色的头冠,紫花地丁在沟渠边垂首刺绣,荠菜把碎银铺成星河……这些被农人视作杂草的生命,此刻都在用心、用情,诚挚地绽放、装扮这个季节的妩媚。
踩着田垄往深处走去,鞋子上很快沾满晨露与草汁。柳条垂落的河岸边,去年冬日折断的芦苇杆里,竟钻出几茎嫩绿的新芽。指尖轻轻拂过湿润的麦穗,麦芒上的露珠便折射出七彩的晨光,恍若大地佩戴的水晶吊坠。忽有云雀自脚边惊起,几声清越的啼鸣,划破晨雾,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中荡出层层涟漪。抬眼望去,纸鸢正与迁徙的雁阵比肩,长长的丝线上,不知系着谁家稚童银铃般的笑声。
菜畦边的母亲是这幅画卷里最温暖的笔触。她躬身侍弄辣椒苗的背影,让时光忽然倒流了三十年。那时,我总爱蹲在地头,看露水在母亲绾起的发髻上结成水晶网。如今,虽然年迈,但依然固执地操持着光景。母亲常说,只有经过霜露洗礼过的泥土,才养得出有骨气的菜。黄瓜的藤蔓顺着竹架攀援的姿势,恰似母亲年轻时乌油油的长辫,似在四月的风里拨动柔软的心弦。
正午的阳光开始酝酿大地的赤诚。徜徉在苜蓿、豌豆丛中,我仿佛能听见土壤深处传来隐秘的旋律:麦根吮吸水分的滋滋声,豆荚生长的噼啪声,蚯蚓松土的沙沙声,它们组合在一起,合奏出大地的乐章。某个恍惚间,我的身体仿佛长出无数透明的根须,与泥土深处的丝网相连,接收着来自远古农耕文明的密码。
风起时,整片田野便再次沸腾起来了。杨柳甩动着长长的辫,奏响出清亮的琶音;竹林的震颤似低沉的箫声;掠过麦尖的阵风,则像无数支柳笛一起共鸣。这些声响里藏着我记忆的珍宝——父亲扬场时木锨划出的弧线,祖父用秸秆编织的蝈蝈笼,还有童年枕着蛙鸣入眠的夏夜……
暮色将至,西天燃起杜鹃花般的晚霞。农人荷锄的身影在田垄上拖得老长,与电线杆的斜影相互交织出岁月的五线谱。远处,归巢的麻雀开始收工前的大讨论,叽叽喳喳、扑扑棱棱,吵醒了睡在豌豆花里的瓢虫,震落的金粉随风飘向远方。
袅袅炊烟零零星星开始在村庄上空升腾、盘旋,整片田野渐渐暗了下来,大地轻轻合上她缀满珍珠的绿丝绒裙裾。此刻,我终于懂得,为何白居易要在山寺守候迟开的桃花,为何南宋诗人翁卷独爱田园生活……四月的馈赠从不限于视觉的盛宴:当指尖渗入春泥的微凉,当肺叶装满野花的私语,当耳蜗盛着清风的呢喃……每一处毛孔都成了接收大地诗情画意的传感器。那些被钢筋水泥钝化的感官,此刻全部苏醒,如同干涸的河床重新漫过春水。
返程时,后备箱里除了沾着露水的时令蔬菜,还满载着原野馈赠的灵性。后视镜里,四月的田野渐渐隐入暮色,而我知道,那些拔节的麦苗、膨大的花苞、蠕动的春虫,正在月光下继续书写着大地的诗行。
风尘仆仆,都市的霓虹再次包裹我的身躯,而蕴藏于掌心中的泥土气息,将成为我余生穿越喧嚣的隐秘通途。
彭小宁:陕西岐山人,退役军人,宝鸡市作协会员。曾在《西安日报》,《陕西农村报》《文化艺术报》《兰州晚报》《宝鸡日报》《商洛日报》《百姓文学》《文学陕军》等报刊有散文发表。
------2025年05月30日《城市经济导报》第7版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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