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断舍离”[吴建]
(2025-04-11 21:35:01)分类: 报刊文摘(转) |
我向来以为,生活不过是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子,而我们则成了终日与尘埃为伍的守屋人。起初只是几件必需之物,渐渐地,经常购物,需要的、不十分必要的物件便填满了屋子。
过节闲着无聊整理房间,看到厨房的抽屉里,各种小器具堆积如山。削苹果的、挖西瓜球的、压蒜泥的……每一件在购买时都被赋予了某种让生活更便捷的魔力,结果却让抽屉更难拉开。买时,想的大概都是“或许用得上”,而事实是一把好刀足以应付大多数情况。于是,我决定清理它们。
隔壁的王妈见我在家进进出出,满手灰尘,探头笑问:“你也要‘断舍离'么?如今城里人都兴这个。”我不知这“断舍离”为何物,只觉得这词排得古怪。后来才知是东洋传来的说法,大约是要人断绝不需要的东西,舍弃多余的废物,脱离对物品的执着云云。我想,这不过是“舍得”二字的新装罢了,中国人讲了几千年,如今倒要借外人的口来提醒自己,不免有些讽刺。
前些日子,又决心清理书房。那不过方丈之地,却塞了三个书柜,两张桌子,还有一把总嫌碍事却又舍不得丢弃的旧藤椅。书柜里的书早已挤得歪歪斜斜,有几本竟横卧在别的书上面,显出几分不情愿的样子。我抽出一本,灰尘便纷纷扬扬地落下,在阳光里跳着古怪的舞。“这么多书,有些十年未碰了罢。”我自语道。然而道理终究是道理。我开始检视那些藏书。有些是年轻时狂热购下的,当时为非读不可,如今连书名都觉陌生;有些是友人相赠,从未翻阅,却又因情面难却而保存至今;更有一些,竟是全然记不起从何处得来的了。这些纸页间的文字,于我已是陌路。
最难割舍的,是那套《二十四史》。精装烫金,排满整整一层书架。当年省下半月薪水购得,雄心勃勃要通读,却只翻过前两册便搁置了。手指抚过书脊,竟有痛惜之感。我想,这痛惜非为书,乃是为那个曾经壮志满怀的自己。如今那人已杳无踪迹,空余这套书作为墓碑。
“留着罢,总有一天……”这念头刚起,我便自觉可笑。人生有几个“总有一天”呢?那些未读的书,不正像我们常说的“改日再聚”,多半是永诀的婉辞么?最终,我留下数百本或写作需要或难以割舍的书,余下的尽数捐给了图书馆。当书架空出一半时,房间忽然明亮了许多。原来阳光一直被书挡住,照不进来。
接下来,衣物更是重灾区。衣柜里塞满了“或许能穿”的衣裳:过瘦的西装,过时的外套,领口发黄的衬衫……它们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盘踞在我的空间里。最可笑的是那件羊绒大衣,价值不菲,却因嫌其款式张扬,三年来连标签都未拆下。“何苦留它?”我问自己。“毕竟花了那么多钱……”我答道。这对话何等熟悉。我们与物品的关系,常常变成一场赎罪仪式——花大价钱买来,然后供奉在柜中,以减轻挥霍的罪恶感。物品成了主人,而我们反倒成了它们的奴仆,日日为它们拂拭灰尘。
清理衣物时,从一件旧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字迹已模糊。我竭力回想这是谁的号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人生中有多少这样的断片,被随手塞在角落,然后遗忘?我们负重前行,却不知背负的究竟是什么。
最难断舍离的,其实是那些无形之物:执念、怨恨、虚妄的期待。它们比实体物件更占地方,却也更难察觉。就像我书房里那盆枯死的文竹,早该扔掉,却因是亡友所赠,一直留在窗台,日日提醒我失去的痛苦。“断舍离”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腾出空间,才能容纳新的可能;卸下负担,才能轻装前行。这道理浅显,却需要不断重新学习。我们总是害怕空白,却不知空白之中才有自由。
清理完毕,书房里只剩下一桌一椅,一个小书柜,和窗台上新换的绿植。坐在这样的空间里,呼吸都变得顺畅。原来我们需要的,远比拥有的要少得多。生活本就不该是一场囤积的竞赛。那些弃我而去的,本就不属于我;那些留下来的,才是真正需要的。
屋外春风轻拂,一缕阳光漏进窗来,洒在我的脸庞和胸前,我顿感舒心惬意。
------2025年04月11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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