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角有筋[李易农]
(2025-03-03 20:27:41)分类: 报刊文摘(转) |
一
阿跳走出家门往田地里走,路过邻居家。
邻居家门前有一个三四岁的娃娃,坐在门墩上,扒拉着吃卤面条。那卤面油油的,还有绿莹莹的豆角,一股香喷喷的气息便钻到了阿跳的鼻孔。
“咕噜噜……”阿跳肚子不争气,顿时就叫起来。他的口水山洪一般恣意横流。阿跳拿定了主意,中午也让妈妈做。
“哇——”的一声,那娃娃突然呕吐起来,手中的碗滚到了地上,伸着脖子难受至极。吓得邻居从院子里窜出来,去拍小娃的后背,嘴里还嘟嘟囔囔地不住抱怨:“你吃慢点,豆角筋卡住了吧!”这样一折腾,邻居门前早已“惨不忍睹”:碗轱辘了,饭洒了,孩子一个劲地哭闹着……堪称一部闹腾的电影。
阿跳苦笑着转身离去,脚下生风往田地里赶——阿跳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都在玉米地里掰玉米呢!阿跳回味着刚才那惊险的一幕。这豆角筋卡住喉咙的事,对于乡村的孩子来说,是司空见惯的。那种经历,深深地镶嵌进了阿跳记忆里——至今还有这么一根豆角筋卡在阿跳喉咙里呢!
在农家,玉米地里套种豆角,是大家惯有的做法。豆角秧子会在玉米林的指缝里,像个胆小的姑娘般,侧着身子生长。然后在玉米秆上旋着绕着,在接近顶端时,开出白色小花、结出一串串豆角,每一根都比阿跳的指头粗,圆滚滚的,筋粗壮,豆角味浓厚,咬在嘴里口感好,显脆。
尽管农村物质缺乏,但在秋日,最不缺的蔬菜就是豆角。一片玉米地,即便是隔个丈八远播种一个豆角,那整块两亩多地,也就有好多豆角了。
这不,又到了秋收季,阿跳的家人都去田地里忙着收玉米了。阿跳帮着大人喂了鸡后,又在家里磨蹭了半天,这才到田里。火辣辣的太阳照着,玉米田里到处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已经掰好的玉米棒子,堆成了小山。阿跳没掰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再加上玉米叶子锋利,划得阿跳的脸颊、额头、脖颈,都很刺疼。阿跳不想再干活了,就坐在一边树荫下休息。
秋日的田地,色彩鲜艳,美得像一幅画。远处近处,都是劳作的人们,各自说说笑笑,享受着收获的欢乐。尽管阿跳自己觉得劳累,但这不妨碍阿跳以欣赏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的田地。
阿跳的大哥、二哥和姐姐们,正和爸爸妈妈一起干农活,担担挑挑,满身是使不完的力气。阿跳的爸妈虽然个头不高,又身体偏瘦,可在田地里忙碌时,那生猛的架势,像是在打仗。
慢慢的,阿跳看出来了,母亲总是挎着篮子,在大家休息间隙,穿梭于玉米林里去,不一会儿就头发蓬乱地钻出来,开心地说:“豆角又吃不完了,真多呀!”
阿跳想到了吃卤面。就嚷:“妈,我要吃豆角卤面!”
本来在一边玩的阿跳弟弟,赶紧跑过去,拉着妈妈的衣襟说:“回家做卤面!我要吃!”阿跳下意识地看看爸爸,可不是吗,阿跳的爸爸正脸色铁青,冷冷地说:“回吧回吧!”他不再吭声,挥动镰刀,瞬间玉米秆被砍倒一大片。吃卤面给大家带来的兴奋劲儿,是属于阿跳妈妈和阿跳兄妹几个的,唯独阿跳的爸爸不高兴。
阿跳爸爸像对待仇人一般,对缠在玉米秆上的豆角秧痛恨不已,嘴里不停地抱怨:“不让套种,偏要种!看看,碍着玉米棒子,都不会好好长了!”
阿跳明白,之所以爸爸生气,是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套种豆角抢了玉米养分,玉米棒子长得小了。为此,阿跳的爸爸妈妈二人多次拌嘴,各说各有理。
阿跳爸爸厉声说:“光吃豆角,就不用吃饭!”阿跳妈妈白了他一眼,轻声说:“光喝糁子汤,就不用吃豆角!”阿跳听得多了,也不知谁的对谁的错,任由二人上了劲儿般吵。在贫困的年代,为吃饭、为能养活阿跳兄妹几个,阿跳爸妈没少吵架——这都是见怪不怪了。
吵架归吵架,饭还得做。阿跳和妈妈以及弟弟回到了家里。阿跳妈妈顾不得喘口气,就开始烧火做饭。
火冒着烟丝儿,一个劲地缭绕着黑黢黢的灶房。阿跳妈妈低着头,挽起袖子和面、擀面,咚咚咚地一阵,似乎是发泄不满情绪,面条擀好又切得均匀,水烧开后,就收到笼箅上蒸面条。
阿跳觉得妈妈像陀螺一般不闲着,又要去田地里劳动,又要回家做饭,还得在全家人回家吃饭时,及时把饭做熟。所以,阿跳妈妈失急慌忙地去择豆角,掐去两头的尖儿,再顺便扯下豆角筋。也正因此,很多豆角筋没有择干净,就被阿跳妈妈粗糙的大手送到了锅里,做成了卤面条。
阿跳哥哥姐姐回来了,在家门口就闻到了卤面的气息,扔下手中工具,饿狼般扑向灶间。
阿跳妈妈将饭盛好,大家每人捧着一大碗,坐在门墩儿上大快朵颐。阿跳虽说去田地里干活没多大时候,但他也饿得很,卤面条香喷喷的,所以不自觉地吃得快起来,再加上他嚼得不够细致,很快被豆角筋卡住了,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卡在半道儿,直恶心。“哇,哇……”阿跳的豆角筋还没吐出,阿跳弟弟也被卡住了,也是一手端着碗,一手举着筷子,伸长了脖子直呕,三两下,“呱——”的一声,刚吞下去的饭都吐出来了。
阿跳卡得眼泪汪汪,弟弟也吐着闹,全家人乱成一团,都围过来“抢救”阿跳和弟弟。好在随着呕吐物喷出,豆角筋被带出来了——阿跳又恢复了生机。
接下来,阿跳妈妈、姐姐会专心为阿跳和弟弟碗里的豆角扯筋。她们一根根挑出来,用牙齿咬一下,查看有筋没,没有筋了,就塞到阿跳和弟弟嘴里吃了,有筋了,就动手扯下来。那豆角筋经过高温的炒制,仍绿莹莹的,韧性极好,扯起来十分顺滑,从这端到那端,一点儿也不费劲。阿跳姐姐举着豆角筋说:“瞧,这么长的一根筋,这要是不扯下来,你可就……”
阿跳突然对豆角筋产生了恐惧,哭着说:“妈,你都不会把豆角择干净点呀!”“我一个人做饭,又得做这又得做那,忙死我了!”阿跳妈妈有点难过。
阿跳爸爸看不得家里乱哄哄的劲头,生气地说:“忙得这样,还做这卤面条,都不会做别的饭瞎好凑合一顿?”见大家谁也不搭腔,他一赌气扔下碗,去地里了。
二
地里的活儿多。可阿跳到现在也不明白,为啥大人们一年到头都在田地里忙碌,还是愁吃愁喝,还是过着穷光景。阿跳妈妈说:“咱家没房子住,全家人住三间房子,过几年你大哥该娶媳妇了,我们还要盖房子!需要粮食的地方多着!”
阿跳妈妈说的是,盖房子得要石头,要土,要椽子,要檩条,要梁,要瓦……还要找匠人、请邻居帮忙,这盖一座房子,前后几个月,天天都要有好吃的照应,否则就对不起这些吃苦受累的干活人。
阿跳家要盖三间厦子。虽然每个房间都不大,可一旦盖起来,阿跳就不用再和哥哥挤在一张床上,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中,去闻对方的臭脚丫子了。
那时候,阿跳太渴望有新房住了。
盖房用红土打墙是技术活。奇形怪状的石头,棱角和棱角吻合,墙跟脚就一点点垒好,再用木板做壳子,填充红土夯实,一层层地如此摞起来。这样的墙可经历风雨,百年不倒。匠人们打墙是技术活,要保证墙体不歪不扭,所以主家要用心伺候着。但那天,阿跳在欣赏匠人们打墙时,愕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有一个老头,把一些芦苇秆放到了墙土里,几乎每一层都有几根。阿跳觉得一定是爸妈没有招待好他们,所以再使坏,就把爸妈拉到一旁,咬着耳朵说了一通。
爸爸嘿嘿一笑,说:“别瞎说!芦苇秆塞进去,更结实!”母亲也说:“别小瞧了这芦苇秆,它可是这些土墙的筋……”土墙还有筋。这是阿跳从来没听说过的话。后来,阿跳才知道,这是古人的智慧。土墙中的芦苇秆可以起到牵扯、牢固、强化墙体,增加墙体韧性作用。而这些芦苇秆在墙里,也可以百年不腐!
这太神奇了!小小的芦苇秆,平时只是灶膛里的一缕火焰,而现在竟然可以像筋一样,保护一座房子。
土墙有筋,豆角也有筋,这筋对于某个生命来说,至关重要。那是力量,也是依托。豆角为什么会有筋?阿跳在帮妈妈择豆角时就问。它既然卡喉咙,既然还得择来择去的,这么麻烦,不吃不做不就行了?再说这么多匠人,得一大盆豆角才能做一锅卤面条呢!
阿跳妈妈一边忙碌一边说:“盖房子辛苦费心,可咱还是巴望着盖房子。尽管我们知道,把你们养大,你们有出息了,会到外地去,但我们还是渴望你们赶紧长大、有出息,你说这是不是很矛盾……”
妈妈避开话题,说了这么一大通难以理解的话,阿跳没有听透彻。
阿跳常常站在一边,看一群人在忙着盖房子,看一家人出出进进忙着为匠人们服务,看着灶间断断续续的烟雾……他心里充满了希望和渴望。他希望有人会施展法术,一夜醒来,那房子就不费吹灰之力盖起来了。他渴望在新房子的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他看着看着,脸蛋上还会充盈着笑容。
已经到了最后抹泥浆、上瓦的程序了,为了支应好匠人,阿跳妈妈就做费心费事费面费油的卤面条。阿跳和妈妈一起从地里摘回来一篮子豆角,然后就坐在一旁,择豆角筋。
那豆角有的胖乎乎的,有的很瘦,刚刚落花不久的样子。阿跳举着小小的豆角,说:“妈妈,这么小的豆角,你也要摘?”
妈妈苦笑一下,说:“这人多,我担心不够!”
阿跳知道,妈妈为了这一顿饭,已经是酝酿了很久的。一方面是丰盛招待匠人,一方面是家里的面缸又要见底,如此矛盾的心理,折磨着阿跳的妈妈。
阿跳不想择豆角筋了,随便收拾一下交差。阿跳妈妈把饭做熟后,就喊匠人吃饭。
匠人们正在忙碌,有的在和稀泥,有的在泥水里混上麦草来做稀泥巴的筋骨,有的在往屋顶上放瓦片……他们一听说吃饭,都像猴子一样,哧溜溜地爬下架木杆,匆匆洗手就吃起来。
阿跳妈妈待客厚道,每人的碗高耸着面条和豆角。有个年轻的匠人说:“闻着真香,饿死我了!”说着一大口吞下,结果,豆角筋作妖了,卡住他喉咙了!
他立马放下碗,走到一旁,“呱……”地吐起来。
大家都哈哈笑。阿跳妈妈很窘迫,赶紧上前赔不是,说是阿跳择豆角不细心。
可那匠人说:“没事,这是常有的事,谁家做卤面条,也不能保证那豆角筋能择干净的!”
阿跳听了,心里暖暖的。但也听出了另外一个意思,那就是家家户户的光景都一样。
豆角作为农家日常生活的一个配角,也算是大放异彩。做玉米粥可以放豆角,做面条也可以放豆角,就是炒菜、包包子,豆角都能扛起生活大梁。
但每择豆角筋,都是一道不可避免的工序。一根根地拿起来,一根根又得放下去,就会显得很烦琐。
“哪个不烦琐?吃饭还得用嘴嚼!”阿跳妈妈有点不高兴。
那时,阿跳贪玩又粗心,干啥都是图省事,不想认认真真地去面对,去上学也是,尽管阿跳爸妈很努力供他上学,可他学习成绩还是一般化。
三
初中学习比小学紧张,功课也多。阿跳很烦,很多次有了逃学的打算。
那天,阿跳妈妈提着一个帆布袋子,匆匆忙忙地赶到学校门前为阿跳送干粮。她对阿跳说:“这些馒头,够你吃几天了。”
阿跳接过来,发现袋子里多了一个茶缸,顺手打开一看,竟然是卤面条!卤面条里还有几片肉呢!阿跳惊喜地看着妈妈。
阿跳妈妈微微一笑,说:“吃吧,这是豆角卤面,昨天你大哥订婚时,招待亲戚的,我给你留了一点……”
阿跳家房子盖起来了,有房子住了,阿跳大哥就提亲说媳妇了。
阿跳轻轻地“哦”了一下,迫不及待用手捏着,吃面条,吃豆角,吃肉。面条香喷喷的,阿跳觉得好像三天没吃东西了,真想一口吞下去。
不承想,豆角筋又卡住阿跳了。阿跳嗓子眼难受极了,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哇哇哇”的声音,惹得周围同学们哈哈大笑。
敏感脆弱的阿跳,感到很窘迫,吐出了豆角筋后,拿着干粮和茶缸子跑到教室。上课时,课桌兜里散发出隐隐的香味,诱得阿跳口水直流,禁不住偷偷捏起一根豆角嚼起来。
豆角原本的香味,因为又裹着一层油,更是香。阿跳又嚼到了豆角筋,可他没法吐,就含在嘴里,一边漫不经心地听课,一边轻轻地咬着豆角筋。
其实豆角筋也是香喷喷的,它一会儿在舌尖缠,一会儿在牙齿上绕,又一会儿在口水里翻滚……阿跳就这样含着一根豆角筋,愉悦着。课上讲的什么,他没有记住,但豆角筋的味道却让他记住了——豆角筋最后化成了津液,咕咚一声,就被阿跳咽下肚子,融进了他年轻的身体。
四
初二的一天,阿跳正在上课,突然接到一个信息,说是阿跳的弟弟出事了,要他赶紧回去。
阿跳又惊又怕,不知道怎么了。
阿跳的弟弟比阿跳更调皮,也不安分读书,逃学到村里一个私人小厂做工,但因为灯光昏暗,安全措施有隐患,阿跳弟弟从高高的操作台上失足落下……
阿跳跌跌撞撞跑回村子,看到弟弟干活的工厂围了很多人。阿跳挤进人群,一抬眼,便看到弟弟躺在血泊里,鲜红的血液四处横流,粗的、细的,一条条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阿跳妈妈哭诉着说:“我让你择豆角吃卤面条嘞,你说你要做工,你呀……”
阿跳知道,尽管豆角筋一次又一次地卡过弟弟的喉咙,可弟弟仍然喜欢吃卤面。因为阿跳记得弟弟说过:“豆角卤面香,也耐饥,干活有力气!”
原来,那天阿跳妈妈本来要做卤面条,让阿跳弟弟帮忙择豆角筋,可阿跳弟弟因为想挣两块钱的工钱,就没有给母亲帮忙,跑去做工了。谁知道,阿跳妈妈还没把饭做熟,阿跳弟弟就发生了不测。
阿跳透过泪光,看到弟弟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下有一条条血迹。那鲜红的血迹,刺着阿跳的心。阿跳心跳着、疼着,不知该怎样去表达难过。
阿跳默默地看着弟弟被一群人抬到了草铺上。弟弟身边,有一口黑乎乎的棺材。一阵阵哭声里,弟弟被装在那黑暗的棺材中,用绳子捆绑着,由邻居抬着埋到了一座山脚下。
五
这一年秋天,阿跳家的豆角丰收了。
整片玉米田里,豆角秧高高地蹿入空中,像是一个个期待的头颅,在向上仰着。虽然到了中秋,但那些豆角秧依旧青枝绿叶的,还透着旺盛的生机,似乎要把一种植物的力气用尽,要把一种植物的使命,行进到最后一刻。
阿跳的妈妈还陷在悲痛中,也没心思翻着花样,为家人做好吃的。但为了豆角不坏掉,阿跳妈妈就用针线把豆角穿起来,挂在屋檐下晾晒起来。
秋日的风吹冷了人的心,也把原本胖乎乎的豆角,吹得皱皱巴巴的,失去了原来丰盈的绿色,失去了它拥有的线条美。
阿跳妈妈常常望着豆角串,幽幽地对阿跳说:“等到冬天了,用水一泡,吃着也好。可惜你弟弟……”又一串眼泪落下来,噗噗簌簌地,暖着阿跳的心。
家里压抑极了!阿跳胸口有块大石头重重地压着,不知该如何摆脱掉。日子这么哀伤,全家人都不大说笑,即便是出门去,也都愁眉苦脸的样子。
冬天时,阿跳妈妈把豆角泡了泡,又剁碎,给家人包包子吃。只有把豆角剁碎了,就不必再担忧豆角筋会卡到喉咙,只需慢慢嚼就行了。
尽管豆角筋一次又一次,伤害了阿跳和弟弟那一番热爱豆角之心,但阿跳和弟弟从没有厌弃它,一边享受着美味,一边遭受着痛苦,这也许就是阿跳妈妈说的“矛盾”吧。
阿跳第一次明白了妈妈说的那句话的含义。也许,这就是生活。你想得到甜时,又不得不忍受着它的苦。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转眼到了清明。
阿跳去给弟弟上坟,妈妈喊:“走,咱去点豆角!”
阿跳快步走到妈妈身边。妈妈似乎更老了,身板更瘦了,但面容上却渐渐显露出山间春色的光泽来。阿跳的妈妈,已经和家人走出悲伤的深渊了。
阿跳看到妈妈粗糙的手指,捏着一粒粒红褐色的豆角种子,觉得妈妈手里捏着的是春天的火种,一点点地、一缕缕地,被妈妈小心翼翼地播种到泥土里,再轻轻地盖上一层湿润的泥土。那些弯腰的姿态,仿佛妈妈在向田地、向泥土、向种子,鞠躬致敬。
妈妈,可怜的妈妈,年迈时送走了她挚爱的小儿子。伟大的妈妈,在经历了一次次生活的苦后,依然坚强地挺立着,不曾倒下,也不愿意倒下。
阿跳听到妈妈说:“日子还要过,饭还要吃,多种点豆角。”
多种点豆角。这句话,阿跳在小时候,听到过妈妈悄悄给自己说过很多遍。但现在,这句话再也不用避开爸爸的耳朵了。阿跳的爸爸已不是过去那个倔强执拗的庄稼汉了,在家人渡过了难关,过上安稳日子后,他所有的坏脾气、古怪性格,都不再缠着他了,而是随和慈祥起来——阿跳爸爸不再排斥阿跳妈妈种豆角了。
阿跳眼看着那豆角种子萌出小芽芽,又急不可耐地向上长,向高处扯秧。阿跳眼看着它们开出洁白的小花朵,又孕育着一串串小小的豆角。豆角一天一个样,白亮亮的,齐刷刷地挂在秧子上,神气活现。
阿跳心动了,这豆角是乡村最舒心的风景,有豆角陪伴的日子,是最具诗意的时光。你看,阿跳在采摘豆角时,面对垂挂在藤蔓上的一串串豆角,会细致地端详,仿佛从来没有看过一般。
那豆角两侧的筋,清晰的筋,仿佛血管一样,从藤蔓上汲取营养,输送到豆角上,让它从细小、柔弱,变成饱满、粗壮!在择豆角时,阿跳会听到豆角筋从豆角身上扯下去时的轻微声响,如一根线般的豆角筋,渗透着鲜嫩的汁液,如同血液、如同泪液。
毕竟,将一种植物的筋从它肉体上剥离,那种疼痛是刻骨铭心的。
六
疼痛来自生活的爱,因为疼痛,你我会更清醒,也更明白你我需要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什么又会被记忆和时光珍藏。
阿跳的妈妈打电话说:“豆角托付邻居给你捎到城里!”
数年来,这句话阿跳听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让阿跳难以拒绝,心里又泛起微微的疼。
这时候的阿跳,已四十多岁了,头发开始稀疏,头顶越来越明亮,眼角的鱼尾纹密密地斜着,脸色也不再白皙白净,因为日久天长,在风雨里跋涉,成了古铜色。
现在的阿跳,不是以前那个渴望好吃好喝,渴望住大房子的阿跳,他是在城里居住的阿跳,是城里有住房、有家室的阿跳。
此时,阿跳的爸妈也都八十多岁了。虽然身子骨不太硬朗,但阿跳的爸妈,执拗着非要守在乡下的老家里,坚持种一点田地。每个集日,阿跳的爸妈都要拉着一架子车蔬菜,去五里外的集市售卖。不管卖多少钱,他们都知足地面对自己的生活,没有抱怨,没有愁苦。
关于爸妈的心思,阿跳是再了解不过的。他们以种菜来和日子抗衡,证明他们还有力量和心胸,去寻找未来日子的甜美。
就这样,头茬豆角很快来到了阿跳所在的城里。一袋子鲜嫩的豆角,湿漉漉的,那是家乡的晨露,在洗涤着豆角身上的尘埃。豆角的清香,让阿跳突然觉得,城里生活原本空虚的那种感觉,顿时有了着落。
阿跳收到豆角,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做童年最爱吃的豆角卤面条。
买了面条蒸上,阿跳开始择豆角筋。
阿跳用指甲掐去豆角一端,顺势一扯,豆角筋就利索地分离开来,没有丁点徘徊犹豫,爽快的性格让人喜欢。但也有嫩豆角的筋儿脆,中途断掉,断了就断了,不再纠结。择好豆角,用水洗净,再用剪刀从中间剪开。此时,面条蒸熟了,把豆角炒好,加入滚水,调料也放好后,蒸熟的面条盖在豆角上,再焐上十几分钟,那么一搅拌,嘿,这就蒸好了。
开吃吧,阿跳大口地嚼着,偶尔也有豆角筋羁绊,但阿跳早没有了小时候那般“谈筋色变”,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在乎那筋了,用手伸入嘴里,这么一扯,它就恭顺地分离开来。
阿跳把豆角筋放在餐桌上,对媳妇说:“豆角无筋不能活。把豆角筋择去后,放不了几天,豆角就蔫了。要是不择,如这般凉爽的秋天,也可以放七八天不会坏呢!”
阿跳的媳妇出生在县城,远离乡间,所以对于植物的奇妙,她依然难以体会。但是阿跳知道,他出生在乡下,在泥土里打滚,在苦难中成长,在一些卑微的植物身上,获取生活的能量。
现在的阿跳,是从乡下来城里的一根豆角,是一根豆角的倔强的筋。他匆匆忙忙吃过饭,打开门,迎着秋日一大片一大片热辣辣的阳光走出去。一路上,不停地有发黄的树叶,拍打着阿跳的肩膀,阿跳不觉得疼,倒觉得痒痒得舒服。
阿跳突然停下来,感觉牙缝里似乎夹着一小段豆角筋。阿跳嘴角露出苦笑,也并不急着去剔除它,而是站在辽阔的马路上,回望来时的路,那影影绰绰又匆匆忙忙的画面,像极了一个充满辛酸,又夹杂着无数渴望的梦。
-----2025年03月03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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