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绝唱

曹  矞

一

研读古代诗文，常常被古人坚贞执著的爱情所深深感动。最让我感动不已的，要数陆游与唐琬的爱情绝唱。

公元1144年，年方弱冠的陆游和他的表妹唐琬喜结连理。新郎陆游才华横溢，实乃绝世伟丈夫；新娘唐琬饱读诗书，秀外慧中贤良妻。他们原本青梅竹马，又亲上加亲，真可谓天作之合。

可惜他们生不逢时，没有生活在自由开放的现代，而是生在了封建礼教森严的宋代。夫妻俩感情甚笃，但不知何种缘故，作为儿媳的唐琬没有得到公婆的欢心，被棒打鸳鸯而最终离异。这和焦仲卿与刘兰芝的爱情悲剧何其相似乃尔，是又一曲闻之伤心、听之落泪的孔雀东南飞！

陆游被迫休妻之后，另娶妻室，唐琬改嫁同郡宗子赵士程。公元1151年春天，陆游外出踏青，与唐琬邂逅于禹迹寺南边的沈园。唐琬觉得不便见面，命仆人给陆游送去酒肴。陆游时年27岁，怅然久之，情不能已，乃赋词《钗头凤》一首，题于园壁之上。词曰：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归，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二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陆游与唐琬去郊外游玩，在一道宫墙旁边，翠色欲滴的柳荫下，摆开了仆人带来的酒菜。夫妻二人坐下小憩酌酒。在陆游的记忆深处，最难忘的莫过于唐琬那一双红润细软的纤手，捧着满满一杯黄滕酒。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这是陆游新婚燕尔一段美好的生活记忆。那是多么幸福而又浪漫的一幕啊！

然而，这种伉俪情深、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美好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暗含着一场意外的家庭变故。陆游不敢非议母亲，只好说是“东风恶”。夫妻关系不能维持下去，故而“欢情薄”。本应“满城春色”，不意之间“东风恶”，把美好的爱情吹成了破灭的泡影。被迫遗弃妻子的“一怀愁绪”，一直煎熬着陆游，极度痛苦地挨过了好几年时光。如今落到这般不幸的结局，实在是始料未及之事。为什么当时没有把各种因素都考虑清楚，就匆匆忙忙地结下这段姻缘呢？为什么婆媳关系总是如此难以相处且越弄越糟，终至不可收拾呢？这一切的一切，究竟为什么？陆游实在无法解答，只有一迭声地发出长叹：错！错！错！

陆游陷入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与沉思之后，不得不回到眼前的残酷现实：“春如旧，人如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显然，这里暗指唐琬，是陆游在沈园眼中所见的前妻形象。明媚春光依旧，然而她如此憔悴消瘦，可以想像几年来她所忍受的痛苦心情，想必她常常以泪洗面了，揩擦泪水的手帕都湿透了。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沈园粉红的桃花已经凋谢零落了，池台亭阁也冷落了起来。眼前景象，不正是陆游此时此刻心境的真实写照么？美满姻缘如昨，已成过去，纵然春光再如何灿烂，又有什么用呢？想起从前夫妻俩的山盟海誓还不时在耳边回响，可如今就连想捎封书信给她也变成不可能了。

难道这生死不渝的爱情就不能冲决堤防吗？徘徊在沈园春色里的陆游，眼见着唐琬遣人送来的酒菜，心潮起伏，异常激动，好几次冲动想走上前去，用力拥抱着唐琬痛痛快快地痛哭一场。然而，理智一次次告诉陆游，这毕竟是不可能的事了。封建礼教如此厉害可怕，如果公然触犯，不知是要冒着失去自己生命的危险，还是要丧失生命以外更重要的东西。陆游不得不退缩了，只好又一连长叹几声：“莫！莫！莫！”

三

后来，唐琬再次到沈园散心，意外看到了陆游题写在墙壁之上的词作，立即勾起了她对许许多多往事的回忆。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唐琬百感交集，非常激动，也和了一首《钗头凤》。词曰：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恨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真是令人黯然神伤的爱情悲歌二重唱！

唐琬深深感到世态炎凉，人情似纸，如此险恶，犹如烂漫桃花，不意间经受一场春雨，雨摧花谢到黄昏，艳丽春花容易落。 早晨的清风吹干了脸上的泪水，但面颊纵横交错的泪痕还残存着。她很想拿起笔，在绿色信笺上写下自己无限的的心事，可等到提起笔时又觉得不知从何处写起。身单影只的她只有斜依栏杆，喃喃自语道：“难！难！难！”

现如今人已各奔东西，作孔雀东南飞。可叹自己今非昔比，病恹恹的身子走起路来左右摇晃，丢魂落魄。常常回想起新婚燕尔那段美好时光，曾经在后院荡过秋千的欢声笑语时时在耳旁响起，痛恨时光易逝，不可倒流。夜色将尽的凌晨，不知谁家吹起了凄冷的号角声。总是担心有人寻问，因而只有强咽泪水在肚里，勉强佯装欢乐的模样。哎，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呢，也只能这样勉强的欢笑，一再隐瞒，瞒了再瞒了。

唐琬写下这首词以后，更加忧郁憔悴了，不久便郁郁逝去。

四

陆游一直没有忘记他这位无辜被遗弃而郁郁早逝的爱妻。在他的诗集里，曾一再提及沈园那次最后的会面，多次表达自己难以释怀的悲痛。直到他八十四岁高龄时，即临逝的前一年，他依然念念不忘，眷恋不已，用颤抖的手握笔，艰难地写下了几首《春游》七绝，以怀念亡妻唐琬。其中一诗云：

沈园家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是陆游耄耋之年最后一次春游，他观赏了绍兴城外兰亭等地的自然风光，但仍然不忘去沈园做最后的凭吊。他知道美人唐琬已经作土，终不能复生，而自己的生命垂暮，几多往事如烟似梦，日月如梭匆匆飞逝，不堪回首。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恐怕就是陆游面对物是人非的沈园之时心境的真实写照。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无奈与缠绵？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悲伤与心痛？还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等待与祈望？……

正如当今一首流行歌曲所言：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八百年后，早已换了人间。如今快餐式的一夜情，逢场作戏的男欢女爱，已成为世纪流行病。不为权势和金钱所左右坚如磐石的爱情尚有几何？恐怕像最名贵的钻石那样难以觅得，而像陆游与唐琬那样生死不渝的爱情，无论古今中外，都是最完美的爱情绝唱。他们真挚感人的爱情故事，尤其那缠绵凄美的爱情诗词，不知感动过多少古往今来的人们，还将打动多少华夏后裔。

捧一卷宋词，于小镇一隅三楼阳台之上独坐，以最虔诚的心情，最纯粹的目光，最朴实的方式，阅读欣赏并聆听着陆游与唐琬的心音……一次次地被他们的爱情深深感动着，思索着……

迎面吹来阵阵柔柔的晨风，耳畔传来朵朵清脆的鸟语，那千年的美丽仿佛在眼前扑面而来……

啊，这古代唯美的爱情故事，这凄婉动人的爱情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