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实在在绍兴话

走南闯北多了，听惯了南腔北调，总觉得最入耳最好听的还是老家的绍兴话。绍兴话很土，因为土而显得实在。

微信里、电话里看到与听到最多的关切词是“保重”。其实“保重”这个词是很有些抽象的，怎么保重？保重成什么样才能算保重？烟有毒，酒伤身；甜的怕血糖，咸的怕血压；瓜果蔬菜有农药，鸡鸭鱼肉有激素；坐着不动会脑梗，出去跑步损关节……真不知怎么保重才好。

印象中绍兴话里极少用保重这个词，对你的关切，对你的叮咛，绍兴话多用这样四个字：“冷暖当心！”十分具体，很容易操作，一点都不抽象。神态与语气都这样子的殷切，很多时候还会在后面加个“呵”字——“冷暖当心呵！”实实在在的。

上世纪90年代，去欧美发达国家考察的人多起来了，凡回来的大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老外素质的确比我们高，其中之一是他们很懂礼貌，无论是否认识，见面都会问好。我也有了出去考察的机会，哎，还真是的，一见面就是：“moning!”出了几次国，“毛宁”有些听多了，感觉这“毛宁”……

忽然想到我们绍兴人见面也有类似的问候语，并且比老外随口宕宕的“毛宁”更具体，更有温度。成年的绍兴人见到熟人一定会问：“饭有有喫过？”或“饭喫过哉啊？”问一声饭有没有吃过，再没有比这更重更大的关心了，毕竟食为天嘛，况且很长一段的历史时期，中国人的饭碗一直端得不是很稳。“饭有没有吃过？”是不是比一声“毛宁”具体而又实在多了？

“冷暖当心”与衣相关，“饭有没有吃过”与食相关，绍兴话真是实在得可以。

绍兴话能不抽象就一定不抽象，喜欢用简单的话说出具体的事实。比如一个小孩跑远了，想寻他抓他都难了，杭州话会说得诙谐而生动：“枪也打不着了。”而绍兴话会说得很具体：“格贱胎，十里廿里格去哉！”虽然是夸张，却还是用十里廿里的具体数字来表达跑远了。

上面是讲远，表达高呢？也一样，也是实在而具体。很早了，有绍兴乡下的人去上海，惊叹上海这么多的高楼大厦，特别是24层高的国际饭店，而那时绍兴最高的楼没有超过3层的。回来后还很激动，这样对人说：“呵——廿四层来呢！”你看，又是先很具体地讲出数字。为了让你有实实在在的感觉，便说出实实在在的一段话：“呵，随（是）高哉随高哉，实格望上去，毡帽都要跌落哉！”因为高，往上望，头上的毡帽会往下掉的，多具体哪！

在外地人看来，有些绍兴话实在得有些过度了，甚至连世故都不太懂了。有熟人或朋友较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偶或遇见了——“呵，长有勿见哉！难得格。”这便是所谓的寒喧，很简短，接下来立即直奔主题：“咿吔，侬格毛奈格介难看！！！”直接就说你脸色不好，气色不佳。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但绍兴话就这样实实在在地说出来了，而对方完全理解，并能听出朋友的焦急与关切。而这样实实在在的焦急与关切是不是只有父母才有？当然是的，但即便不是父母，绍兴话里也有。

那天与在老家的二哥通话，才知今天老家的小孩很少再有说绍兴话的了，也再没有“冷暖当心”“饭有没有吃过”这样的贴心话了。

一天远在洛阳的堂哥对我说，很想很想听纯正的绍兴话，听到了会有要落泪的感觉。

怀念绍兴，怀念实实在在的绍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