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渔翁”打扮的文学寓义和时代特征
(2024-12-27 13:3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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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渔翁”打扮的文学寓义和时代特征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描写在一个“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黄昏,潇湘馆中的黛玉听着窗外“雨滴竹梢,更觉凄凉”,遂仿《春江花月夜》之格,成《秋窗风雨夕》一首,倾诉自己内心的悲秋情绪。且不论黛玉此诗的悲凉情调,作者紧接这首诗,又描写了一段贾宝玉扮作“渔翁”夜探潇湘馆,引出黛玉误说自己是“鱼婆”的故事,也煞是有趣:
(黛玉)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
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渔翁)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宝玉体贴黛玉,并未趁机取笑,装作浑然不觉。二人说笑一阵,时间已到戌末亥初,宝玉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
对《红楼梦》这段故事描写的解析欣赏,倘就事论事,似乎觉得也没什么;主流红学那些大家,就注重于对宝玉所穿戴之“蓑衣”、“箬笠”、“棠木屐”等雨具的考证,弄得一丝儿文化味也嗅不出来,辜负了作者构建此故事的一片苦心孤诣。其实您只要认真地品味一下,任谁都能从书中“渔翁”、“鱼婆”、“箬笠”、“蓑衣”等字面的背后,品出一幅“秋江渔父图”的文化味儿来。
此典故本出自唐代隐士张志和那首脍炙人口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记得我国小学语文课本上便有此诗,大家当耳熟能详。张志和祖籍浙江金华,十六岁明经及第,先后任翰林待诏、左金吾卫录事参军等职。后有感于宦海风波和人生无常,弃官弃家,浪迹江湖。唐肃宗曾赐给他奴、婢各一,称“渔童”和“樵青”,张志和遂偕仆婢隐居于霅溪一带,扁舟垂纶,浮三江,泛五湖,渔樵为乐。
明末清初,由于改朝换代的原因,那些持民族主义情绪的江南文人,往往仿效张志和自诩隐士,追求这种“烟波钓徒”式的生活情趣,搞出一系列《秋江渔父图》、《浮家泛宅图》、《枫江渔父图》等等文人雅事。其中最著名的是张贞的《浮家泛宅图》和徐釚的《枫江渔父图》,引得时人纷纷题咏,以名家诗词曲赋配文人名画,抒发当时文人拒绝仕途经济,渴望世外隐居,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人生旨趣。
张贞(1636-1712),字起元,号杞园,山东潍河人,清初著述家、书法家、篆刻家。康熙十八年举博学鸿儒,托母病不就;后又诏试太和门,御试第三名,授翰林院孔目,仍不赴任。遂征释侍诏,亦坚辞不从。自此,过着隐居漫游的生活。康熙十九年,张贞寻访江南,画家顾云臣用张志和“烟波钩徒”故事,为张贞绘《浮家泛宅图》,又称《远游图》,一时题咏者高达九十余人,成为轰动文坛之盛事。
徐釚(1636~1708),字电发,号虹亭、鞠庄、拙存,晚号枫江渔父。江苏吴江人。康熙十八年召试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入史馆纂修明史。因忤权贵,康熙二十五年归里后,东入浙闽,历江右,三至南粤,一至中州。游历所至与名流雅士相题咏。康熙皇帝南巡,两次赐御书,诏原官起用,不肯就。四十岁时,旧属谢彬为其画《枫江渔父图》,时人题咏者号称“七十二贤”,成为文坛美谈。
这两幅图的题咏者,有的写诗,有的作词,因都是名重一时的文豪,所以名作颇多。但最受人推崇的却不是这些清初大佬诗词,而是两组字句流畅清丽、音韵婉约优美的散曲,这两组散曲的作者便是著名戏剧家洪昇。康熙十八年(1679),洪昇在国子监久困不售,产生了归隐田园的念头,恰此时友人徐釚持《枫江渔父图》求题,洪昇遂作一曲《题徐虹亭枫江渔父图》,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北中吕粉蝶儿]江接平湖,渺茫水云烟树,战西风一派菰蒲。白苹洲,黄芦岸,厮间着丹枫远浦,秋景萧疏。映长天,落霞孤骛。
[醉春风]俺只见小艇乍迎湖,孤篷斜带雨。柳边渔网晒残阳,有多少楚楚。停下了短桨轻帆,趁着这晚烟秋水,泊在那野桥官渡。
[普天乐]见一个钓鱼人江边住,笋皮笠子,荷叶衣服,足不到名利场,心没有风波惧,稳坐矶头无人处。碧粼粼细数游鱼,受用足一竿短竹,半壶绿醑,数卷残书。
[红绣鞋]那渔父何方居住?指枫江即是吾庐,何须隔水问樵夫。云藏林屋小,天逼洞庭孤,刚离着三高祠不数武。
[满庭芳]傍柴门停舟暂宿,江村吠犬,霜树啼乌。纵然一夜风吹去,也只在浅水寒芦。破蓑衣残针自补,枯荷叶冷饭平铺。秋如素,渔歌一曲,千顷月明孤。
[小上楼]正安稳羊裘避俗,不堤防鹤书征取。逼着您罢钓收纶,弃饵投竿,揽辔登车。离隐居,到帝都,龙门直度,拜殊恩古今奇遇。
[十二月]但莫忘旧盟鸥鹭,且休提新脍鲈鱼。空想像志和泛宅,漫寻思范蠡归湖。凝望处云山杳霭,魂梦中烟水模糊。
[尧民歌]描不出满怀乡思忆东吴,因写就小江秋色钓鱼图。翠森森包山一带有还无,片时间晚云收尽碧天孤。传书平沙落雁呼,直飞过斜阳渡。
[耍孩儿]俺不能含香簪笔金门步,只落得穷途恸哭。山中尚少三间屋,待归休转又踌躇。不能做白鸥江上新渔父,只混着丹凤城中旧酒徒。几回把新图觑,生疏了半篙野水,冷落了十里寒芜。
[尾声]江波寒潦收,枫林夕照疏,比磻溪也没甚争差处,只您这垂钓的先生不姓吕。
康熙三十年(1691),洪昇在遭遇了“国丧聚演”、“斥革下狱”、“盘山逃禅”种种磨难,即将举家南返故园,回“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隐居时,张贞持《浮家泛宅图》求题,洪昇遂作《词曲为杞园先生题浮家泛宅图》四阙。张贞《渠丘耳梦录》中有《洪昉思贈曲》一章记载此事:“庚申南游苏州,顾云臣为余写一浮家泛宅小照,用吾家烟波钓徒故事也。一时题咏几篇。作者钱塘洪昉思昇,独赠乐府四阙,字句流丽,似不在其所作《四婵娟》、《长生殿》诸曲之下。”
[锦缠道]望桃花,遍青山遥连水涯。晴日散余霞,柳阴中横着一叶浮搓。见一个小渔童双盘髻丫,见一个俊樵青是十五轻娃。风味果清佳,深坐在短篷低亚。沿流趁浅沙,一直去相通苕霅。这的是张志和泛宅远浮家。
[普天乐]绿蓑衣,随身挂。青箬笠,笼头大。何须要象简乌纱,休提起御酒宫花。纶竿自拿,只凭着笔床茶灶生涯。
[轮台]:漫嗟呀,红尘十丈满京华。名场宦海风波大,许多惊怕。蚁阵蜂衙,终是霎时销化。汉室秦庭,争王图霸,只添得几张残纸费闲牙。妆聋作哑,总不如随处作家。黄芦岸侧,白藏渡口,绿杨堤下,短揖好轻划。真潇洒,月明吹笛过平沙。
[尾声]这丹青休道是人儿假,一样须眉总莫差,少不得西塞山前认着他。
看了洪昇的《题徐虹亭枫江渔父图》和《词曲为杞园先生题浮家泛宅图》两支曲子后,您就不难体味到洪昇在《红楼梦》中以“蓑衣”、“箬笠”为道具,描写“渔翁”、“鱼婆”故事的良苦用心了。书中黛玉所作的《秋窗风雨夕》,自然勾起了作者蕴藉心中几十年的“烟波钓徒”情结,遂接写了一段如诗如画的宝玉穿“蓑衣”、戴“箬笠”的场景,自是小说创作常情。这个场面,也呼应了书中宝玉拒绝仕途“经济”,黛玉从不说“混账话”的心声,真可谓神乎其技,妙手丹青,天然图画!
这种拒绝“仕途经济”、甘做“烟波钓徒”的文学情结,是明清易代后那一代文人特有的“隐士”情结,在顺康年间那些持民族主义情绪的文人中,这种情绪是比较普遍的,表达者也多为江南汉族名士。在当时朝廷为了收买人心,也是睁一眼闭一样,允许表达,不予怪罪的。及至到了乾隆盛世,这种甘做“烟波钓徒”的“隐士”情结早已销声匿迹,即使某些文人有些牢骚,受文字狱威胁也不敢如此发泄,您只要看一看《儒林外史》的范进中举,就全明白了,倘若说范进做了“烟波钓徒”,您信吗?更何况八旗子弟都是大清王朝的既得利益者,更不会如此抒发胸臆。那么,今后倘若谁再说《红楼梦》与《儒林外史》都是乾隆年间作品,再说《红楼梦》作者是个穷愁潦倒的八旗子弟,您信吗?
2016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