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与《石头魂》
——剎魔主论“魔道”与贾雨村论“正邪两赋”创作关系再探
土默热
一.两部“新大奇书”
记得是在2008年底,古道热肠的红学收藏家杜春耕先生,寄来一部新出版的线装书《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系蒲三庆家印本,由陈丹淮将军作序,装帧煞是精美。感念杜春耕先生经常惠寄珍贵资料之余,对这部“新大奇书”《红楼梦》也产生了强烈兴趣,并引发出笔者的一系列红学遐想。
最初的遐想,就在于书名中的“新大奇书”四字。中国古典小说出版物中,冠以“新大奇书”四字的作品不是很多。也许是笔者孤陋寡闻,至今所知只有两部:一部是这本《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另一部则是《女仙外史》,又名《石头魂》。原本内封上镌“新大奇书”,右栏镌“古稀逸田吕叟著”,中栏题“女仙外史”,卷前题“新刻逸田叟女仙外史大奇书”。
据陈丹淮将军序言中交代:《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是嘉庆年间善因楼梓行的,此次出版的付刻底本原为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周绍良先生旧藏,后归红学收藏家杜春耕递藏。《女仙外史》的作者是清初的吕熊,号逸田,江苏吴县(一说浙江新昌)人。约成书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由钓璜轩梓行于康熙五十年(1711)。
两部被出版者标注为“新大奇书”的小说,有什么内在联系么?这是任何对文学研究有兴趣的人都会产生的联想。两部作品的出版时间虽然相差百年,但出版者不约而同地冠以“新大奇书”字样,是否说明出版者已经意识到,《红楼梦》与《女仙外史》有着特殊的渊源关系呢?
据华东师范大学谭帆先生研究,在中国文学史上,以金圣叹推举“六大才子书”,冯梦龙开列“四大奇书”为标志,这一独特的“奇书”、“才子书”文化现象,只存在于明末清初那个特定时代。新大奇书《女仙外史》的创作梓行均在这个文学时代,而《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虽然梓行于清中叶嘉庆年间,但其创作评点的时间,是否有可能也在明末清初的奇书文化时期呢?
二.剎魔主论“魔道”与贾雨村论“正邪两赋”
《红楼梦》的创作与《女仙外史》有着某种关系,这不是笔者的新发现,三十多年前端木蕻良先生就曾发表过一篇论《红楼梦与女仙外史》的短文。文章对两部小说的比较分析虽然显得浅薄些,但文中的最大亮点,就是发现了《红楼梦》中贾雨村论“正邪两赋”与《女仙外史》中剎魔主的论“魔道”的渊源关系。端木蕻良先生指出:
《石头记》甲戌本上的评语说:“《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这段话是就贾雨村演说的邪正论那段文字的批语。这里既说《外史》的立意之奇,又说《红楼梦》中的假语村言,并非《外史》之立意。既暗示二者有关联的情况,又说明二者有截然不同的立意。仅仅从这段批语里,也可明白剎魔主的“魔道”和贾雨村的“邪正论”,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关系的。
脂砚斋批语中提到的那段“论魔道”,出自《女仙外史》第三十一回,由刹魔主与月君二人谈话引出。月君问刹魔主三教与魔教异同,并要求以女人为例说明之。刹魔主以妹喜、妲己、褒姒、飞燕、合德、太真、花蕊夫人、太平公主、虢国夫人等为例,一改古人红颜祸水的陈词滥调,断定这些人一旦“应运而兴”,必然颠倒一世,为所欲为,其人则“色必倾城,才必绝世,驾驭丈夫,操纵帝王”。
刹魔主“论魔道”的这番说辞,将运势消长之数一并抛开,正好应了《红楼梦》中贾雨村对冷子兴论“正邪两赋”的那番说辞:在“应运而生”和“应劫而生”者之外,还有一类秉“正邪两赋”者,“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并将宝玉说成是“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的“混世魔王”。
两部小说的这两段高论立意虽有不同,但贾雨村论“正邪两赋”借鉴了刹魔主“论魔道”,还是可以一眼看穿的。这正是脂砚斋批语的本意,说明脂砚斋已经看出,《红楼梦》的创作借鉴了《女仙外史》。谈到这一问题产生的原因,端木蕻良先生受历史局限,推断为“曹雪芹对《女仙外史》有一定的印象”,说明他“确实是看过《女仙外史》这部书”。这一推论不仅有因果倒置之嫌,而且毫无证据支持,且与《女仙外史》的创作流传过程相悖。后文再议。
三.《石头记》与《石头魂》
《红楼梦》与《女仙外史》之关系,不仅在于从脂砚斋一段批语中,可看出刹魔主与贾雨村两段高论之间的前后承继关系,仔细比较两部小说,还可看出,《红楼梦》创作在很多方面,都与《女仙外史》脱不了干系。端木蕻良先生文章中就曾指出:从《女仙外史》字面来看,如“迷津”、“宝筏”、“玉局”、“园石”等等字眼,都可在《红楼梦》中找到某种联系。
《红楼梦》开篇便有一首贾雨村的《咏月诗》:
时逢三五便团圆,
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争头看。
《女仙外史》中,唐赛儿也有一首《咏新月》:
露洗空天新月钩,
瑶台素女弄清秋。
似将宝剑锋芒屈,
一片霜华肃九州。
两首诗均通过咏月,表现出一种英雄蛰伏时,渴望崛起的肃杀凛然之气,甚至近乎帝王之气,何其相似乃尔。联想到明太祖朱元璋《咏日》诗:“东头日光开始出,逐尽残星并残月。骞然一转飞中天,万国山河皆照着”。难道还看不出三者间的模仿承继关系么?再看《红楼梦》开卷第一回标题“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女仙外史》的开卷第一回标题也是“西王母瑶池开宴
天狼星月殿求姻”,内容之雷同明眼人自不难看出。
两部小说的最大雷同之处,尚不在以上所开列之内容,而在于两书之书名及其寓意。《红楼梦》本名《石头记》,《女仙外史》又名《石头魂》,都是讲的“石头”的故事。《女仙外史》讲玉帝赐给月君一块“石头”,月君令兵士掘土二尺,得蓝田玉玺一枚,径二寸,围方八寸,上有铭文曰“大哉坤元,承天时行”。《红楼梦》中那块大荒山顽石,在太虚幻境又名神瑛侍者,“瑛”指玉之光彩,亦可谓石头之魂;下凡后的形状也像一块玉玺,上亦有铭文“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二者创作中模仿之痕迹历历在目。
四.《女仙外史》的流行与评点
《女仙外史》(一名《石头魂》)的作者及创作时间是清楚的:作者逸田叟吕熊,成书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红楼梦》(本名《石头记》)的作者和创作时间虽然至今尚无定论,但作者十分熟悉《女仙外史》,甚至有点崇拜《女仙外史》,创作中有意借鉴乃至部分模仿《女仙外史》,是可以肯定的。
端木蕻良先生从曹雪芹出发先入为主,以《红楼梦》中有《女仙外史》的痕迹为由,推断曹雪芹“确实是看过《女仙外史》这部书的”,这是因果倒置的臆测得出的伪科学结论。从《女仙外史》的传播史上看,此书流行于康熙晚期,雍乾年间即被列入朝廷禁毁书行列,加之作品本身有穿凿附会、神魔玄幻的缺陷,乾隆年间几乎就没有该书流行的记载。因此说“曹雪芹对《女仙外史》有一定的印象”,根本就是无源之水的瞎猜。
《女仙外史》本不是一部特别优秀小说,但在康熙晚期却一时名声大噪,以至于洛阳纸贵。据书中序跋可知,为该书序跋评点者多名流,可考见的知名者如刘在园、陈香泉、洪昉思、韩洪崖、叶南田、毛暗斋、陈求夏、乔东湖、杨念亭、王新城、范大中丞、黄叔威、杨人庵、帅简斋、刘再祈、宋荦、倪永清、徐秉义、顾维祯、八大山人等,基本上都是明末清初的著名官僚文人。
这些人对《女仙外史》的评论颇多大言过当、不切实际的溢美之辞,如“《外史》之才在《水浒》之上”、“信为第一枝史笔”,“作者真眼大如海”,“才人狡狯可杀”,“具僧繇之追魂手”,“真乃大家手笔,不落小家蹊径”,“乃龙与狮之精神气力所注”,“结撰至精至奥之文,是炼石补天手段,不可以管窥者”,等等。
此书为什么在康熙年间初问世时能得到众多官僚名士的青睐呢?其原因就在于那个晚明文化气脉笼罩的特定时期,这些特定的文人群体,具有共同的文化背景、思想基调和审美倾向。如果说《红楼梦》作者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就在这些对《女仙外史》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人当中,应是一个合理的推论。到了雍乾年间,时代变了,文风变了,自不会有人再如此评价甚至模仿《女仙外史》。
五.洪昇对《女仙外史》的评价
在康熙年间评点《女仙外史》的文人群体中,最有可能成为《红楼梦》作者的,便是稗畦洪昇昉思先生。这不仅因为洪昇有“国丧聚演”的创作灵感,有“天伦之变”的创作冲动,有“蕉园姐妹”的创作素材,有为“闺阁庭帏”作传的创作目的,还有与当时的小说家吕熊、褚人获文学交流的创作借鉴。《红楼梦》创作不仅受到《女仙外史》的影响,还与褚人获的小说《隋唐演义》、《坚瓠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笔者过去对此已有考证,此不赘述。
关于洪昇评点《女仙外史》一事,康熙年间钓璜轩梓行的《女仙外史》,书中第一、四、二十八、三十一、三十九、五十八等回,皆有洪昇所撰之批语。这些批语,对《女仙外史》作品的艺术价值给予充分肯定,吕熊的创作才能给予高度评价。下面试举两例:
在《女仙外史》第四回中,昉思曰:此回有暗针,如认鲍母为姊,与授林公子玄术,即一人也。出林氏之别业,入孝廉之堂中,亦一时也。名字既自各别,文章又复逆叙,伏此一脉颠倒,看者疑鬼疑神,才人狡狯可杀。
在第二十八回中,昉思曰:十一回奎道人去矣,至四十一、二回,尚有多少话说。此回卫都督之去也,至四十三、四回,亦尚有多少文章。方知《外史》节节相生,脉脉相贯,若龙之戏球,狮之滚毬,上下左右,周回旋折。其珠与毬之灵活,乃龙与狮之精神气力所注耳。是故看书者须观全局,方识得作者通身手眼。
在第五十八回中,昉思曰:练公子与松娘为婚,是前回配合忠臣之子女余波也。松娘感梦而得佳偶,即铁柔娘梦与刘炎订姻之余波也。从来文之余波,是强弩之末,断不能如初发。此则益加后劲,更有胜乎前茅,间为妙才。予将以公子、松娘别作传奇,为千秋佳话。
从中不难看出,洪昇对《女仙外史》的创作手法很有那么点崇拜的味道,借鉴《石头魂》来写《石头记》是很有可能的。洪昇是否以《女仙外史》中练公子、松娘故事为素材,别作传奇以为千秋佳话,没发现有此传奇作品存世。但他以梦中姻缘、梦中佳偶为线索,以“石头魂”为寄托,以“正邪两赋”为形象,构思创作出另一部“新大奇书”《红楼梦》,则属于至为合理的推断。
洪昇所说的“《外史》节节相生,脉脉相贯,若龙之戏球,狮之滚毬,上下左右,周回旋折。其珠与毬之灵活,乃龙与狮之精神气力所注耳。是故看书者须观全局,方识得作者通身手眼。”《女仙外史》一书实在当不起如此评价,简直就像是对自己创作《红楼梦》手法的精辟总结。
六.《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批语对作者的记载
很有意思的是,《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书中批语里,保存了一段对作者和披阅增删者的记载。在该书目录后有朱批云:
相传是书为某公府某人作也。某府为八分公之一,某人登贤书,数年,家籍没,后遂逃禅。因自述其生平之事,以警世人。宝玉即其托名也。黛玉为其表妹,家苦寒。某资助有年,慕其色,约为夫妇。其翁夫人不善也。又以黛玉体羸多疾,性复偏衷,乃改卜宝钗,黛玉郁郁以死。故书犹惓惓焉。据传之者言,金陵十二钗,皆真有其人,实事亦十之五六七,不尽子虚也。
又在第一回正文“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句上有朱眉批云:曹雪芹为楝亭寅之子,世家,通文墨,不得志,遂放浪形骸,杂优伶中,时演剧以为乐,如杨升庵所为者。
通观这两段批语,显然是把该书作者和披阅增删者分开来阐述的:把曹雪芹说成是曹寅之子,只当作一个放浪形骸的披阅增删者看待;而把《红楼梦》作者断定为“某公府”之人,曾“登贤书”(乡试中式),家遭籍没(即被抄家),后遂“逃禅”。作此书“自述其生平之事”。
十二钗“皆真有其人”,“不尽子虚”。
这一记载虽然语焉不详,但与洪昇的家事生平却是大抵吻合的:出身于“魏国忠宣公”后裔,乡试中式后当了国子监生,家庭被官府查抄,被斥革后去盘山逃禅。由“蕉园五子”和“蕉园七子”构成的“西陵十二钗”,也确实“真有其人”,都是洪昇的妻子和亲表姐妹。只不过洪昇家庭不是什么清朝的“八分公”,虽与嫡亲表妹缔结良缘,但未闻有什么婚姻纠葛。此类捕风捉影之记载,系评点者根据口口相传之社会流言所述,有一些模糊和出入也是情理中事。
201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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