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红楼梦》与《牡丹亭》

标签:
红楼梦经典戏剧第五节 |
分类: 文学解析 |
第五节:《红楼梦》与《牡丹亭》
《红楼梦》创作受《牡丹亭》影响至深,这在红学界是公认的事实。《红楼梦》中描写宝玉、黛玉的爱情纠葛,常用《牡丹亭》剧中唱词念白,如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黛玉听到梨香院内女孩子们演习《牡丹亭》戏文:“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这段唱词就出自《牡丹亭》《惊梦》一出杜丽娘的唱段:
杜丽娘梦中游春踏青,见到“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一片美景,感慨“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接着唱道:【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杜丽娘在青春萌动期梦中感慨大自然春光与女儿青春的唱段,与“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黛玉产生共鸣,以至于达到“如醉如痴,站立不住”的程度,《红楼梦》作者化用《牡丹亭》意境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黛玉所听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一句,亦出自《牡丹亭》《惊梦》一出的唱段《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你在幽闺自怜。”
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绕地游】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翦,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尾 声】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这套《袅晴丝》曲子情景交融,委实是古典戏剧中不可多见的佳作,与《红楼梦》书中宝玉、黛玉这些情窦初开的贵族少男少女最容易产生心理共鸣,因此宝玉变着法儿想听着套曲子。又由于这套曲子是表达男女爱情的,藕官心中只有贾蔷,并不爱宝玉,因此拒绝了宝玉的请求后,众小戏子说她只唱给贾蔷听。
《红楼梦》书中引用《牡丹亭》的内容很多,比如元妃省亲,贾蔷率领戏班演出。贾蔷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另如凤姐点戏点了一出《还魂》;弄个新样儿叫芳官唱一出《寻梦》。《还魂》与《寻梦》都是出自《牡丹亭》。从以上分析看来,《红楼梦》作者是相当熟悉《牡丹亭》的,作品创作中不时自觉不自觉地运用《牡丹亭》唱词念白,并经常运用《牡丹亭》情节,暗示《红楼梦》故事的内容和人物的结局。
其实,《红楼梦》受《牡丹亭》的影响,远不止这些表面现象,在作品中对宝玉和宝钗、黛玉、湘云之间的三角恋爱架构设计以及三角中人物性格的塑造上,也能看出历史上一个有关《牡丹亭》传播史上凄婉故事的影响,这就是吴吴山三妇前赴后继评《牡丹亭还魂记》的故事。
《牡丹亭》剧照
《红楼梦》大旨言情,书中与贾宝玉发生情愫的不仅有以木石前盟为象征的林黛玉,也有以金玉良缘为象征的薛宝钗,这是大家都熟悉的故事。另据周汝昌先生研究,最终与宝玉白头厮守者,既不是林黛玉,也不是薛宝钗,而是那个以金麒麟为象征的史湘云。如此说来,红楼爱情故事就不仅是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对垒,而是宝玉与钗、黛、湘之间的三角恋爱关系。
据周汝昌先生对“古本”《红楼梦》研究,钗黛湘三人的结局与今本后半部分不尽相同:黛玉未婚而泪尽夭亡;宝钗婚后因产难而逝;宝玉在穷愁潦倒之际,与同样穷愁潦倒并新寡的史湘云相遇,最终结成白首双星。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描写一夫多妻的作品多多,但真正写男女之间三角、四角恋爱婚姻关系的,却是凤毛麟角。这种在那个时代相当独特的爱情故事描写,倘若没有现实生活素材来源,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吴吴山三妇”的故事,很可能就是《红楼梦》钗、黛、湘三角恋爱婚姻故事的蓝本。吴吴山名仪一,又名吴人,吴逸,字瑹符,又字舒凫,号吴山,又号芝坞居士。清初钱塘人。曾为洪昇评点《长生殿》,受到作者并时人的高度评价。关于吴吴山生平的史料不多,据洪昇的老朋友王丹麓的《霞举堂集》记载:吴吴山出生于钱塘松盛里,少年时居住在大螺獅山巷,与著名文人毛先舒为邻。中年时曾遭家难,“居士同产七人,小妹下殇两兄,仲嫂嫁,姊妹相继夭亡,父丧半月,妻亦亡。丁人伦之惨。”“辛酉,营宅兆于青芝坞,同日葬五棺。”吴吴山幼即聪慧,及长为国子监上舍生,工诗词,陈维崧曾称其词为天下第一。妻丧后曾浪游天下,长期在关外盛京姜定庵幕府。晚归杭州,结吴山草堂居住,沉溺佛法,著有《易大象随录》。
另据王丹麓的《今世说》记载:“吴名仪一,浙江钱塘人。髫年入太学,名满都下。二十为人师,经史子集一览成诵,古文去欧阳永叔王荆公,诗宗杜子美。性善饮,饮醉直市井子辄谩骂之。姜定庵京兆重其才,延之幕中,历边塞,诗文益工。”另据当时诗坛领袖王士祯诗中记载:“稗畦(洪昇号——编者注)乐府紫珊(徐逢吉号——编者注)诗,更有吴山(吴仪一号——编者注)绝妙词,此是西泠三子者,老夫无日不相思”。于此可见“西泠三子”之一吴吴山在当时文名之盛。
吴吴山不仅是性情中人,而且是个不可救药的异端思想的先驱。据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记载:“松窗笔乘云:当时魏叔子古文负重望,舒凫(吴吴山字——笔者注)独面折之。谓规友笞婢细故也,而曰省刑书,刺刺千余言不已,失事之权衡。论岳鄂王事,而曰宜铸高宗像,跪于墓,乖君臣之义。用字如以肱触其背,类非史家法。座客以为狂,叔子独叹服也。然则舒凫又能为古文者与。”从这则故事中不难看出吴吴山具有强烈的不合流俗的异端思想。
吴吴山自己的文学创作也很多,尤其以词称绝妙,著《吴山草堂词》,可惜多失传了,流传至今最为世人器重的作品是《吴吴山三妇评〈牡丹亭还魂记〉》,后人称之为“三妇评本《牡丹亭》”。这部历史上唯一由女子评点的《牡丹亭》上,有吴吴山前后三个妻子黄山人陈同、清溪人谈则、西溪古荡女钱宜几十年中陆续作的批语。吴吴山在他作的《三妇评牡丹亭杂记》中,较为详尽地记录了三位妻子相继评论《牡丹亭》的过程。
《三妇评牡丹亭还魂记》
吴吴山最早相聘的妻子是黄山女陈同,这位少女酷爱读书,尤其喜爱读《牡丹亭》。但她体弱多病,静卧病榻,百般无聊时就读书,而且喜在书中加评论。吴吴山说她“病中犹好观览书籍,终夜不寝。”又说她的评本“上卷密行细字,涂改略多,纸光冏冏,若有泪迹,评语亦痴亦黠,亦玄亦禅,即其神解,可自为书,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从中可见陈同在病榻上长期含泪阅读评点号称言情“圣经”《牡丹亭》的情景。就在即将与吴吴山拜堂成婚前,陈同不幸病逝了。吴吴山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并保存了由她加评注的《牡丹亭》。
吴吴山续娶清溪的谈则为妻。谈则也是一位具有情本思想并喜爱舞文弄墨的女子。嫁到吴家后,一日偶然翻到陈同的《牡丹亭》上卷评本,竟爱不释手。反复阅读之后,竟能完整地背诵出陈同的评注。谈则决定继续完成陈同未完成的《牡丹亭》下卷评注。她在评注中写道:“南楼多暇,仿阿姐(陈同——笔者注)意,注语一二,悉缀贴小签,弗敢自信矣,积之累月,纸墨遂多。”对谈则的评注,吴吴山道“爱玩不能释,所评语杪芒微会,若出一手,弗辨谁同谁则。”可见谈则的评语,在风格和语气、观点上与陈同如出一辙,分不出出自两人谁何之手。
三年后,谈则不幸因产难亡故,吴吴山痛失两妻。若干年后,迫于母命,又续娶西溪古荡女子钱宜为第三任妻子。一日,钱宜偶翻书柜,发现了陈同、谈则两位先妇的《牡丹亭》评注本,不禁欣喜异常,手捧朗读,不分昼夜。吴吴山说她“尝欹枕把读,怡然解会,就如同谈氏初见陈氏评本样。”而对两位阿姐的遗稿,她继续承担起了整理补充工作。为了将这个三妇评注本流传于世,她毅然典当了陪嫁来的金钗玉佩,请印刷工匠精心锲板刊刻,并邀请蕉园诗社众姐妹作序跋文字刊于卷首。陈同、谈则、钱宜三妇评注本《牡丹亭还魂记》刊发之年是康熙三十三(1694)年冬天。
《红楼梦》作者在创作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这三个人物形象时,很可能借鉴了“吴吴山三妇”的事迹。林黛玉身上有陈同的痕迹;薛宝钗身上有谈则的影子;史湘云身上有钱宜的影响。陈同与黛玉均未婚而亡,死前均曾“焚稿”;谈则与宝钗均已成婚,但婚后不久均死于产难;钱宜与湘云最后均得嫁“才貌仙郎”,白头偕老,实现“白首双星”的愿望。
吴吴山感慨自己与三个妻子的感情经历时说:“女三为粲,美故难兼。徐淑苏蕙,不闻继美,韦丛裴柔,亦止双绝。子聘三室而秘思妍辞,后先相映,乐乎何遇之奇也。”从这段话中体味《红楼梦》中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与“兼美”柔情缱绻,而“兼美”的形象又是“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则不难体会出吴吴山“女三为粲,美故难兼”的意境。《红楼梦》三个才女与一个才子的婚恋过程,与吴吴山三妇之婚嫁过程几乎完全相同,不过《红楼梦》作者将吴吴山三妇之前后相继关系加以扁平化,一起放在大观园中同时表现而已。这也是文学创作三一律的需要,可以理解。
据《三妇评〈牡丹亭〉杂记》记载,陈同病逝后,吴吴山“感于梦寐。凡三夕,得倡和诗十八篇。人(指吴人自己——编者注)作《灵妃赋》,颇泄其事,梦遂绝。”意思是,吴吴山曾连续三夜梦中与未婚妻陈同缱绻唱和,共赋诗十八首。于是,吴吴山作了一篇《灵妃赋》宣扬此事。吴吴山的《灵妃赋》未见传世。在古典文学中,灵妃一词一般指宓妃或娥皇女媖,即所谓“潇湘妃子”,《灵妃赋》就是《潇湘妃子赋》,可见吴吴山是把陈同比喻为潇湘妃子加以歌颂的。这与《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别号潇湘妃子必然产生意义上的关联。
陈同死后焚稿之余,曾捡拾出临终诗九首。从这些诗稿中,不难看出《红楼梦》中林黛玉临终时痰喘细细、嘱婢托嫂、焚稿断情的情景。其文云:
也曾枯坐阅金经,不断无明为有形。
及到悬崖须撤手,如何烦恼转婴宁。
屐子裁罗二寸余,带儿折半里犹疏。
情知难向黄泉走,好借天风得步虚。
家近西湖性爱山,欲游娘却骂痴顽。
湖光山色常如此,人到幽扃更不还。
簇蝶临花绣作衣,年年不著待于归。
那知著向泉台去,花不生香蝶不飞。
尽检箱奁付妹收,独看明镜意迟留。
算来此物须为殉,恐向人间复照愁。
爷娘莫为女伤情,姊嫁仍悲墓草生。
何似女身犹未嫁,一棺寒雨傍先莹。
看侬形欲与神离,小婢情多亦泪垂。
金珥一双留作念,五年无日不相随。
口角涡斜痰满咽,涓涓清泪洒红绵。
伤心赵嫂牵衾语,多半啼痕是隔年。
昔时闲论牡丹亭,残梦今知未易醒。
自在一灵花月下,不须留影费丹青。
陈同去世后,谈则在自己的诗集《南楼集》中,载补陈姊缺文一首云:
北风吹梦欲何之,帘幕重重只自垂。
一缕病魂消未得,却如残醉欲醒时。
钱宜后来亦有补句云:
北风吹梦断重吹,一枕余寒心自疑。
添得五更消渴甚,却如残醉欲醒时。
吴吴山与第三任妻子钱宜评点《牡丹亭》过程中,夫妻二人曾在一天夜里作了同一个梦:“适梦与尔同至一园,仿佛如所谓红梅观者。亭前牡丹盛开,五色间错,无非异种。俄而一美人从亭后出,艳色眩人,花光尽为之夺。”“须臾大风起,吹牡丹花满空飞搅,余无所见。汝浩叹不己。”予遂惊寤,所述梦盖与予梦同。” 夫妻二人感慨梦境的真假,“若士(即汤显祖——编者注)言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何谓也?”曰:“梦即真也。人所谓真者,非真也。形骸也。”“ 梦之中又有梦,故曰:天下岂少梦中之人也。”读了以上故事,与《红楼梦》书中真假梦幻之意境似不无共通之处。
需要指出的是,为《三妇评〈牡丹亭还魂记〉》作序跋的,除了吴吴山自己外,还有林以宁,冯娴,李淑,顾姒,洪之则五人。这五个人均为女性,同时为此书作序跋绝不是偶然的,其中洪之则是洪昇的女儿,其她四个人都是大名鼎鼎的“蕉园诗社”女诗人。林以宁乃是前“蕉园五子社”的成员,后“蕉园七子社”的发起人和社长。洪昇和她的女儿、吴吴山和他的三任妻子,蕉园诗社诸多女诗人同时出现在评点《牡丹亭》同一文学活动中,与《红楼梦》的创作评点活动有什么联系,殊堪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