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词》与杭州女教场

                     土默热

《石头记》书中《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一回描写，父亲贾政拿出一个“姽婳将军林四娘”的“新题目”，命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各作诗一首赞颂，宝玉所作的长篇古风，格外受到众人的称赞。

红学界对书中林四娘的生活原型考证十分深入，发现林四娘的故事在清朝初年传播很广，在著名文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王士祯的《池北偶谈》中，都有对林四娘的记载，足证《石头记》描写的林四娘事出有据，并非作者随意杜撰。

但是，这些著作中记载的林四娘，虽然与《石头记》中的林四娘同为衡王（《石头记》中为恒王）宫嫔，但却并没有一个“姽婳将军”的英名，其结局也不是壮烈战死于沙场。《石头记》中的林四娘是一个飒爽悲壮的女将军形象，而同时记载的林四娘却都是一个强烈思念故国家园的悲悲切切女鬼形象。

《石头记》对“姽婳将军林四娘”的描写，刻画其英勇战死沙场的场面用的是虚写手法，但对其在教场习武的场面却是实写：“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这说明，作者必然熟悉某个宫嫔习武的教场，甚至熟悉女子习武的场面，创作《石头记》时嫁接到了林四娘的故事上。

在我国的历史典故中，宫嫔习武的故事有两件。一件是春秋时期孙武子操练吴王妃嫔习武的故事。至今苏州虎丘仍有个孙武子亭纪念此事。但这个故事的主题乃是孙武通过杀两个嫔妃严肃纪律，而不是具体讲妃嫔如何习武。所以难以认定《石头记》创作受其启发。

另一件嫔妃习武的故事发生在南宋。据《杭州市志》记载：南宋建炎元年(1127年)宋室南迁后,以岳飞、韩世忠为首的爱国将领及不甘心向金兵屈膝的部分军民，奋起习武，一时武风炽盛。宋高宗的皇后吴氏，还经常亲率嫔妃宫女练武。这件事也见诸于史籍，《宋史》载，吴后常以戎服侍左右。《四朝闻见录》载，高宗宪圣吴后，侍高宗航海，金骑猝至，欲掠御舟。后发一矢，应弦而倒。高宗重于视师，后奏曰：“臣妾裹五尺皂纱，须一往矣！”

今天杭州的将台山上，仍有南宋御教场遗址存在。将台山又称万松岭，山上地势平坦，长宽30余亩，历史上历来是习武的场所。相传最早是吴越国王钱镠的讲武之地。另据民间传说, 北宋农民起义首领方腊之妹方百花率义军攻杭州时,在此安营扎寨,并在林间调兵点将,因而得名为将台山。南宋时，这里是皇宫大内殿前司亲军护卫驻扎的场所，故称为御教场。同时，这里也是六宫嫔妃习武之地，故又名女教场。教场中间的高地相传为检阅台，宋高宗、孝宗、光宗三位皇帝都曾在此登台检阅过御林军习武；是否也曾检阅过嫔妃习武，就不得而知了。

杭州女教场历来是文人发思古之幽情，徜徉题咏的地方。清初文人徐釚《词苑丛谈》载：“杭州女教场，在凤皇山麓。宋南渡，嫔妃演武于此。萧山毛大可奇龄过之,赋《鹧鸪天》云:

银甲雕戈小队工，内家宣敕教从戎。

山萝覆镞萦金细，野火攻旗闪幔红。

宫月静，阵云空。凤凰山下抱龙弓。

珠兜玉靸围营路，小雨寒花何处逢！”

《词苑丛谈》中徐釚在毛奇龄咏女教场诗余后说，自己也曾参与歌咏女教场一事：“余亦有绝句云：

御教场中看点操，宫娥队队雁翎刀。

鄂王已戮蕲王死，羞著团花旧锦袍。

盖伤南宋之不复振也。”

清中期诗人史梦兰《全史宫词》中，亦有两首题咏女教场的诗，前一首与徐釚诗绝类，显系模仿：

女教场中看点操，红装小队雁翎刀。

中原未返燕云地，羞著团花旧战袍。

海上弯弓护御槎，国仇未复尚堪嗟。

戎装笑向官家请，臣妾前驱裹皂纱。

这些文人题咏女教场的诗中，都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吴皇后一身戎装，飒爽英姿，率领嫔妃宫女在御教场习武的场面，与《石头记》中描写林四娘率领衡王宫嫔习武的场面可谓异曲同工。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毛奇龄和徐釚的诗。毛奇龄与洪昇均为杭州人，徐釚为太仓人，他们都是清朝初期影响甚大的文人，互相之间的文学活动过从甚密。他们是否曾经一起在杭州将台山抚今追昔，分韵赋诗歌咏过女教场，殊堪遐想。洪昇《稗畦续集》中有一首《万松岭上作》诗，就是咏御教场的：

  万松摧折尽，高岭入云长。草色迷驰道，江光射夕阳。

两潮分昼夜，三姓阅兴亡。牧竖闲吹笛，春风御教场。

倘若洪昇将自己和毛奇龄、徐釚等人歌咏女教场的诗，与当时流传的林四娘故事结合起来，创造出一个“姽婳将军”的形象，应属至为合理的推测。“姽婳”谐音“鬼话”，南宋女教场与清初女鬼结合，既是美好的“姽婳”，也是无稽的“鬼话”。

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