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作不需要生活原型么——与尊敬的蔡义江先生商榷
(2013-01-19 18:51:07)
标签:
红楼梦小说自叙传商榷文化 |
分类: 红学争鸣 |
小说创作不需要生活原型么
据 2007年10月24日某媒体报道:著名红学家蔡义江教授在浙江大学举办的一次《红楼梦》讲座中,首先提了一个问题:“《红楼梦》是什么?”不久,他便自答道:“小说。”底下一阵笑声。“是呀,你们在笑---谁不知道它是小说呢?可我要说,有些人就是不清楚,或者说忽略了这一问题。作为小说,它是允许虚构和夸张的,可有的人却把这部作品当成了曹雪芹的自传体小说,非要力求探究其中人物的原型”。《红楼梦》“只是一种文艺创作,而非作者将他的亲戚搬上书本。”查百度搜索,蔡义江教授近几年在不同场合,阐述类似观点的演说不少,每次都谈笑风生、旁征博引,有时还指名道姓攻击一些持不同观点的专家学者,颇获得一些廉价的掌声。
蔡义江先生是浙江大学资深教授,著名红学家,中国红学会副会长,其《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一书曾风行天下,据说印数居全国红学专著之首。但蔡义江教授讲座中的这种说法,却似乎有数典忘祖之嫌,“把这部作品当成了曹雪芹的自传体小说”的哪里是什么“有的人”呢?第一个提出《红楼梦》是曹雪芹“自叙传”的人,恰恰是新红学的奠基人胡适先生,是蔡义江教授所顽固坚持的曹雪芹作者说的始作俑者!蔡义江教授作为一名德高望重的老红学家,似乎不该忘记当年胡适先生在《红楼梦考证》中论定“贾府是曹家的影子”,或者说“贾府取材于曹家”时,其基本论据就是以下六点:
(一)曹家世代为江宁织造,且受康熙恩宠,极富贵,后又被抄家,同贾府相似;
(二)曹雪芹少年时“经极繁华绮丽的生活”,同贾宝玉相似;
(三)历史上曹家数次接驾,宠贵至极,又与作品中凤姐、赵嬷嬷所言接驾事吻合;
(四)曹寅之女嫁给平郡王纳尔苏成为“王妃”,同元春封妃相似;
(五)曹家曾有极大的“西花园”,同大观园近似;
(六)脂批透露出书中一些细节是作者、批者或他们共同的故事,可知取材曹家。
后来,红学界经过长期的繁琐考证发现,胡适先生列举的这六条证据基本上都站不住脚。用蔡义江教授的话说:“曹家被抄时,曹雪芹不过才三四岁,他不可能记得曹家先前的繁盛。再者,从史料记载上看,曹家被抄时其家当并不丰厚,说明曹家在曹雪芹的父亲那一代就已经衰落了”。蔡义江教授的这段分析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其分析后得出的结论却大成问题。按常理说,在新红学创立之初,“胡六条”是“藤”,曹雪芹是“藤”上结的“果”;后来主流红学界否定了“胡六条”之“藤”,“藤”之不存“果”将焉附?曹雪芹作者说之“果”因此便失去了存在的基础。而蔡义江教授却反其道而行之,接受其“果”而抛弃其“藤”,并因果颠倒为之另探索了一条“藤”,再试图把这个“果”嫁接其上,这便是“《红楼梦》创作无原型”论。
近年来,主流红学界弃最起码的逻辑关系于不顾,在抛弃“胡六条”这个“藤”的基础上,却紧紧抓住曹雪芹作者说这个“果”不放。他们承认以曹雪芹的身世经历,不具备创作描写“风月繁华”生活的资历,但是又不肯放弃曹雪芹作者说,因此便产生了“《红楼梦》创作无原型论”。用蔡义江教授的话来说:《红楼梦》是小说,小说创作允许虚构和夸张,不需要生活原型。“《红楼梦》中描写贾家如何富贵奢华的场景,是曹雪芹想象出来的,而非他曾经经历过”。因此,蔡义江教授一再要求红学界同仁,“阅读《红楼梦》时,一定要把它当成小说来读”。
把《红楼梦》当成小说来读这句话本没有错,小说创作允许虚构和夸张的说法也是正确的。问题是,胡适先生当初考证出曹雪芹为《红楼梦》作者,可是按照曹雪芹“自叙传”来加以论证的,是按照曹雪芹“老老实实描写曹家坐吃山空的历史”来推测的。后来的红学家们,也是在发现《红楼梦》并非曹雪芹自叙传的基础上,才突然“发现”《红楼梦》原来是小说,并提出“《红楼梦》创作无原型”论的,过去怎么就没“发现”《红楼梦》原来是小说呢?倘若过去就发现了《红楼梦》只“是一部无原型的小说”,还会把曹雪芹认定为作者么?寻根究底,红学界这个“无原型”论,并非主观能动地按照小说来研究《红楼梦》,而是在曹雪芹身上实在考证不出《红楼梦》的创作素材,因此被逼无奈之下被动借用的一块遮羞布而已!
从表面上看,蔡义江教授的“《红楼梦》创作无原型”论,似乎是回归文学领域研究《红楼梦》,是按照文学创作规律来谈《红楼梦》创作。其实这是大象闯进了瓷器店的典型表现,只会把《红楼梦》研究领域搞得更加混乱和糟糕,只会使主流红学的学术体系显得更加残破和难堪,而不会起到遮羞布的应用作用。当今主流红学界兖兖诸公似乎从来就甘居小说的外行而固守在曹家店中考据索隐,从来就未曾按照小说创作之内在规律研究过《红楼梦》。蔡义江教授在演说中把“《红楼梦》和金庸武侠、《西游记》、《三国演义》”罗列在一起,说《红楼梦》“根本没有原型可寻”,这个解释本身就是假充内行的最典型的外行昏话!
谁说《三国演义》没有原型?曹操、刘备、孙权这些三国人物难道都是罗贯中虚构出来的?谁说《西游记》没原型可循,唐僧西天取经难道也是吴承恩虚构出来的?至于金庸小说,虽然那些武侠情节有虚构和夸张,但郭靖、丘处机、张三丰等历史人物难道不是金庸作品的人物原型?再说,蔡义江教授所举的这些例子,都属于历史题材小说,历史题材小说可以根据前代史料、民间传说,再经过作者虚构加工而成,今天的作家不仅可以写出《大宅门》、《李自成》,就是写出《秦始皇》、《大禹》乃至《黄帝》也不成问题。但问题的关键是:《红楼梦》也是历史题材小说吗?
显然不是。《红楼梦》虽然隐去了作品的时间地点,但毫无疑问是一部作者生活那个时代的现实题材小说。小说,尤其是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中作者进行的文学建构,虽然允许虚构和夸张,但必须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这才能成就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托尔斯泰的《复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雨果的《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等世界优秀的现实主义小说,文学界都曾不遗余力地研究它们的故事素材及人物原型,为什么“《红楼梦》中描写贾家如何富贵奢华的场景”,就一定是“曹雪芹想象出来的,而非他曾经经历过”,为什么研究《红楼梦》就不允许“非要力求探究其中人物的原型”呢?
其实,《红楼梦》不是凭空虚构的故事,而是作者的自传体小说,并非是后来的红学家研究出来的,而是作者在作品中清楚交代给读者的。在书中作者反复交代:此书是在“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大无可如何之际,根据自己半生之“亲历亲闻”创作的,作者在创作中采取“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的写实方法,唯恐为取悦世人而“反失其真传”。根据这些“作者自云”,任何读者都完全可以作出这样的基本判断:《红楼梦》就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是作者展示自己人生遭际、家族兴衰以及姐妹命运的“自叙传”小说。至于曹雪芹的人生经历与书中故事人物不相吻合,只能说明曹氏家族事迹不符合《红楼梦》的创作素材,曹雪芹不是《红楼梦》的作者,而不能因果倒置,肯定曹雪芹的著作权却否定《红楼梦》的自传体小说性质。
蔡义江教授为了给曹雪芹的著作权圆场,并使自己的“《红楼梦》创作无原型”论能够自圆其说,还刻意杜撰了一个“刘姥姥的眼睛”说。在《蔡义江检讨“新红学”》一文中,他曲意辩解道:“艺术来源于生活,绝对不能死板地解释。曹雪芹如果十几岁之前过过那种金玉纨绔生活的话,《红楼梦》写不出来,缺乏新鲜感。《红楼梦》里所写的富贵的生活都是通过别人的眼睛看的,所以我曾经跟一位红学友人说:刘姥姥的眼睛就是曹雪芹的眼睛。你看,写贾家排场的地方,要么通过外来的林黛玉来看,要么通过刘姥姥来看,要么通过薛宝琴来看。《红楼梦》最吸引人的地方,一看就是不需要直接的生活经验。”
因此,蔡义江教授认为:“曹雪芹一定会有过去的辉煌的认知,他的奶奶,母亲不断的向他倾诉:家里曾经怎么好……,他到北京之后,又被领到一些故交家里去……曹寅在都中的故交是很多的,曹雪芹完全可能被长辈领着,到什么地方去,一个老太太送他金魁星。他的父亲(蔡义江认为是畸笏叟。显然与曹雪芹即曹顒遗腹子曹天佑矛盾,不知蔡氏如何自圆其说)就在正文旁批注:你还记得这个事情吗?”“少年曹雪芹眼见别人家境阔绰,心里会想:以前我家里比你家还阔绰呢。这都是有的。”
蔡义江教授说到这里时,刻意加了一句某听者认为“你这个话讲得精彩!”这个话精彩不精彩,恐怕不在于蔡教授自己为自己猛劲喝彩,还得在于听众之是否有恶心的感受。首先,任谁听了这段话,都会马上自觉不自觉地把蔡义江教授口中的曹雪芹,与鲁迅笔下的阿Q联系起来,都是“祖宗原来也阔过”嘛——原来曹雪芹就是阿Q一流的人物啊?蔡义江教授似乎还没有展开说,正因为贾宝玉送殡途中,秦钟与小尼姑发生了某种特殊关系,所以阿Q才要去摸小尼姑,并说“和尚摸得,我为什么摸不得”——这么研究《红楼梦》是否走火入魔,大概蔡义江教授心知肚明。谁能相信阿Q一流的人物,能凭道听途说或姥姥那张干瘪的嘴,创作出感天动地的《红楼梦》呢?
蔡义江教授的“刘姥姥眼睛”说,在前提上似乎就犯了一个低级的逻辑错误,因为刘姥姥也是书中人物嘛,那么作者又是通过谁的眼睛来观察刘姥姥的呢?《红楼梦》书中确实写了刘姥姥眼中的大观园,比如那穿衣镜、那西洋画、那墙上的挂钟等等。但刘姥姥眼中所见的,不过就是“一头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的水平,难道《红楼梦》对贾府风月繁华生活的精彩刻画就是这个水平吗?小说创作所使用的素材,可以是作者亲历的,也可以是亲闻的,《红楼梦》作者就明确告诉读者是根据自己“亲历亲闻”创作的。但是,不论亲历还是亲闻的素材,都必须根据作者自己眼睛中的生活感受经过再加工,即所谓文学创作审美建构,才能成其为小说。“刘姥姥的眼睛”只能是作者在书中借用的一个窗口,绝不能替代《红楼梦》作者的眼睛,《红楼梦》也绝不是“刘姥姥眼中的大观园”,绝不是那种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的文字记录!
在这个问题上,有些红学家喜欢拉横车,说“施耐庵创作《水浒传》,就一定要当过强盗吗”?没发现蔡义江教授说过这样的话,但他在演说中,也曾说“《红楼梦》不同于狄更斯的《大卫科波非尔》,也不同于高尔基的《童年》、《母亲》、《我的大学》等自传体性质的著作”。其实这都是不懂文学创作规律信口开河的表现。《水浒传》是世代累积型小说,是根据历代说书人口口相传的故事综合加工而成的,而《红楼梦》则是原创型小说,是作者根据自己的“亲历亲闻”创作的,二者之间怎么能这样类比呢?《林海雪原》也写过土匪,少剑波的原型曲波就参加过带军剿匪战争,杨子荣的原型就是假扮土匪打入过威虎山的英雄,这是文学常识嘛。《红楼梦》正是类似于《大卫科波非尔》一类的自传体小说,《红楼梦》作者正是狄更斯一类作家,蔡义江教授不懂装懂恰恰把话说反了。
蔡义江教授能够认识到“《红楼梦》是一部小说”,这是主流红学进步的表现,说明他最起码否定了胡适的“曹雪芹自叙传”说,动摇了新红学的基础;但蔡义江教授说《红楼梦》“是曹雪芹想象出来的,而非他曾经经历过”,则是主流红学的大退步,说明主流红学否认文学源于生活,仍然按照主观唯心主义思路在猜笨谜,至今并没有真正按照小说创作与生活素材的内在规律来研究《红楼梦》。蔡义江教授在演说中谈及的少年曹雪芹“眼见别人家境阔绰”,他的“奶奶,母亲不断的向他倾诉:家里曾经怎么好”,“他到北京之后,又被领到一些故交家里去,一个老太太送他金魁星”等等,不仅没有任何可靠可信的证据支持,纯属凭空幻想下的信口胡诌,也不能成为固化曹雪芹《红楼梦》著作权的根据。
蔡义江教授如果真的想从文学创作规律交代研究《红楼梦》,最好的办法还是暂时放弃自己心中的那个“曹雪芹梦魇”,摘下戴了大半辈子的“曹雪芹有色眼镜”,真正按照文学规律来重新审视《红楼梦》。在乾隆时代那个文字狱高压下万马齐喑的社会,在旗人家族奴才(包衣)世家出身曹雪芹身上,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红楼梦》生活影子的;只有转而从《红楼梦》思想来源和文化传承研究入手,去认真探究《红楼梦》与江南世族文化与情本文学狂潮的关系,从晚明文化气脉与清初民族主义文学的关系着眼,去探究《红楼梦》的创作真相与作品真谛,才是真正的文学研究,才是真正“按照小说去读《红楼梦》”。这比起按照曹雪芹听“奶奶,母亲倾诉家里曾经怎么好”,“凭想象来创作《红楼梦》”的荒谬猜测,实在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近日里,看到网上贴出一篇蔡义江先生谈《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文章,题目是《〈红楼梦〉续作与原作的落差》,感觉很有些味道。文章中以丰富的史料,充足的证据,绵密的分析,生动的文笔,谈《红楼梦》后四十回作品与原作前八十回的巨大落差,看了之后是令人信服的。但这篇文章所下的结论却是错误的,《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作者并非曹雪芹,而后四十回的续作者恰是曹雪芹,就在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知蔡义江先生是没有细读还是有意回避?后四十回的这些缺陷,恰恰“是曹雪芹想象出来的,而非他曾经经历过”的明证,书中那些关于“女性吸烟”等旗人风俗的突兀描写,也正是旗人出身的曹雪芹续作的明显痕迹。蔡义江教授所说的“这太丢人啦”,帽子恰好正扣在曹雪芹的头上,虽然这违反了蔡义江教授的初衷,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大过年的,只好看开一点啦。
虽然蔡义江先生对草根红学研究者向来有出口不逊的习惯,在多次演讲中对土默热红学及土默热本人经常出言不恭,有时还耍点小聪明搞几句不入流的人身攻击,但土默热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念头,还是在年终岁尾娓娓不倦地谈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摆事实讲道理同尊敬的蔡义江先生商榷。春节将至,土默热诚心诚意地给蔡义江先生拜年,给“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各位红学专家拜年,给葛岭宝石山“赤霞宫”中广大红迷拜年,给“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广大红友拜年。祝愿在新第一年里,《红楼梦》能在它的故乡“流香溪”畔重温旧梦,祝愿红学在它的发源地西子湖畔重现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