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贾府家庭内部人际称谓探析
(2012-10-03 17: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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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贾府家庭内部人际称谓探析
——兼与 周汝昌先生商榷
土默热
《红楼梦》一书贾府中的上下人等,在家庭中互相之间的称谓,有以名字加身份合称的习惯,如琏二爷,珍大爷,宝丫头,林姑娘,兰小子之类。红学大师周汝昌先生认为这是旗人的称谓习惯。他说,由于《红楼梦》中隐藏着满俗。汉人最重名讳,男子既冠,即有表字,谁再呼名,是最大不敬的表现。而满俗大异,其称人不冠姓,而以名为领称,如琏二爷、宝二爷、珍大嫂子、蓉大奶奶等。他还说,对于黛玉不称作“黛姑娘”,而是用“林”字,分明显示了汉俗,与薛有别。湘云称“云儿”“云丫头”,而正称“史大姑娘”,用姓,也属汉俗的迹象。
周汝昌先生的上述见解,似乎是因果倒置的想当然耳,并没有可信的证据支持。很大程度上恐怕是先戴上《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出身旗人家庭的有色眼镜,然后才对号入座分析书中人物互相间的称谓,所得出的先入为主的结论。用“林姑娘”和“宝姑娘”的不同称谓区分汉俗与满俗,与表字称呼无关,其结论难以成立。汉人固然重名讳,但称呼表字也是社会交往中的规矩,在家庭中父母兄妹也不会口口声声呼其表字,这不是敬不敬的问题,而是亲不亲的问题。说“满俗大异”于汉俗,“其称人不冠姓,而以名为领称,”则更是大成问题的说法。
我国北方阿尔泰——通古斯语系的少数民族,人们互相之间确有称名不称姓的习俗。清军入关之前,满族人互相之间的确称名不称姓,这种习俗沿袭已久。例如对努尔哈赤、多尔衮、豪格、代善、玄烨、胤祯、弘历等皇族,一般不称呼其姓爱新觉罗,而直呼其名;但呼名一般都是全称,而不会用第一个字领称什么“努汗王”、“多亲王”、“玄皇帝”的;因为满语是拼音文字,这些名字都是一个完整的单词,不可以拆开来以某一音节称呼。就是今天的蒙古族人,例如著名歌唱家腾格尔、德德玛,称呼时前面并不冠以姓氏,都只称呼他(她)们的名字全称,也不能称为“腾先生”、“德女士”的。
这些称呼方法都是用少数民族语言称呼的习惯,并非用汉语言称呼的习惯。满清入关后,习俗逐渐汉化,又出现了满汉合璧的汉语称谓。例如今天的电视剧中,经常把康熙时代的权臣索额图称为“索相”,把大学士明珠称为“明公”等。但这并不是什么满俗,而是汉人按汉族习俗对满族官僚的称谓,满人之间用满语并非如此称呼。清朝中叶以后满人多取了汉姓,或把满语名字汉译的第一个字当做了汉姓,如那拉氏后裔就姓了那(或纳),富察氏后裔就姓了傅(或富),瓜尔佳氏后裔就姓了关(或高),这种满汉合璧的称呼也逐步演化成为以姓领称的汉俗,但这也不是周汝昌先生所说的以名领称的所谓满俗。
《红楼梦》是清朝中叶以前的著作,其时是否有周汝昌先生所言的“满俗大异”、“以名领称”之满俗,恐怕大成问题;说当时汉人因重名讳而只能呼表字,呼名即为不敬之汉俗,似乎也不能成立。汉人称谓中以名领称的传统古已有之,如商周春秋战国时期的著名人物伯夷、叔齐、仲尼、孟轲等,其中夷、齐、尼、轲,都是他们的名或字,而伯、叔、仲、孟都是他们在兄弟行中的次序。仲尼的含义,就是“尼二爷”的意思(“批林批孔”时人们径称之为“孔老二”),和《红楼梦》中的“宝二爷”大概异曲同工,也是以名领称。这是地地道道的汉俗,与满族历史及习俗毫无关系。
汉族古人不用姓而直接称呼名字的习俗由来已久,根本不存在什么敬不敬的问题。对小说《三国演义》中的称谓,大家应该都不陌生。“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亮躬耕南阳”,“备何德何能”,其中之“操”、“亮”、“备”分别是曹操、诸葛亮、刘备的名,并非其表字孟德、孔明、玄德,直接使用其名称呼似无任何不敬的意思。以上是自称,那么他称呢?唐代诗圣杜甫的诗《春日忆李白》,有“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一句,直呼李白的名字,而不称其字太白或其号青莲,也没有任何不妥,更谈不到大不敬。古人不仅习惯舍姓氏直呼其正式名字,还有以小名、乳名来称呼的习惯,比如把三国曹操称为阿瞒,把刘备的儿子称作阿斗,把南北朝刘宋皇帝刘裕叫做寄奴,都只是昵称而已,也并无敬或不敬之意。
到了近现代,汉族人由于受北方少数民族影响,此种称谓方式渐少,以至于对《红楼梦》中的称谓方式反而感到有些奇怪了。但是,在南方,这种称谓方式却一直保存下来,直到今天。特别是在民间,家庭称谓中仍多用此种形式。例如“福娃子”、“满伢子”、“拴小子”、“兰妮儿”、“菊丫头”等等,这里的“福”、“满”、“拴”、“兰”、“菊”等,都是他(她)们乳名(或学名)中的某个字,以乳名(或学名)中的第一个或后一个字领称,在南方汉族家庭中司空见惯。与《红楼梦》中称呼贾兰为“兰小子”,称呼探春为“探丫头”的习惯,没有什么不同。就连台湾那个所谓的“总统”陈水扁,今天台湾人还把他叫做“阿扁”,这是闽南(客家)汉族人的习俗,肯定不是什么满俗,也不是从满人那里学来的。
让我们回过头来再仔细看一下红楼贾府家庭成员互相间的称谓,不妨列个表看得清楚些:
宝玉:宝玉,宝二爷,宝兄弟,宝二哥,玉儿。
贾琏:琏儿,琏二哥,琏二爷。
贾环:环小子,环儿,环三爷,老三。
贾兰:兰小子,兰儿。
贾珍:珍大爷,珍老爷,珍哥儿。
贾蓉:小蓉大爷,蓉儿。
贾敬:敬老爹,东府大老爷。
贾赦:大老爷,赦老爹,赦老爷,大爷(伯父)。
贾政:二老爷,政老爹,政老爷,老爷,父亲。
元春:大小姐,大姐。
迎春:迎丫头,二小姐,二姑娘,二木头。
探春:探丫头,三小姐,三姑娘。
惜春:惜丫头,四小姐,四姑娘。
王熙凤:二奶奶,琏二奶奶,琏二嫂子,凤丫头,凤姐,凤哥儿。
李纨:大嫂子,珠儿媳妇,大奶奶。
尤氏:珍大嫂子,珍儿媳妇。
秦可卿:小蓉大奶奶,蓉儿媳妇。
贾母:老祖宗,母亲,祖母,外祖母,老寿星。
王夫人:王夫人,母亲,二婶子,二舅母。
邢夫人:邢夫人,母亲,伯母,大舅母。
林黛玉:林丫头,林姑娘,林妹妹,颦儿。
薛宝钗:薛姑娘,宝丫头,宝姑娘,宝姐姐,宝二奶奶。
史湘云:史大姑娘,云丫头,云妹妹,云儿。
薛宝琴:琴姑娘,琴丫头,琴儿。
薛蟠:薛大爷,薛大哥,薛大傻子,呆霸王。
林如海:林姑老爷。
《红楼梦》书中人物众多,各种称呼林林总总,浩如烟海,列举出以上家庭内部的称谓也就够了。从这些称谓中您能发现什么规律性的东西呢?
1.称呼本府的姑娘或媳妇,皆用名字之第一个字加身份称呼,如迎丫头,探姑娘,凤丫头等;或按照排序称呼,如大小姐,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大奶奶,二奶奶等。这些称呼皆不称姓,因为这是家庭内部的称呼,不好称作“贾小姐”、“王姑娘”的,否则就乱了套。就是今天的人们,在家中对兄弟姊妹的称呼也多不称姓,就是宋美龄一类大人物,在家中也不会被其父母兄弟称之为为“宋小姐”的。
2.对亲戚家的姑娘,一般都用姓加身份来称呼,如林姑娘,史大姑娘、薛姑娘等。但对关系密切、非常亲近、几乎视为家人的姑娘,有时也仿照家中姑娘,用乳名中一个字加身份称呼,如宝姑娘,云丫头,琴姑娘等。对黛玉确实从来不称为“黛姑娘”或“玉丫头”,与宝钗的“宝姑娘”称呼不一样。这里面其实没有什么远近亲疏之别,主要原因似乎是因为“黛”字不适于称呼之用,“玉”字又容易与其他姑娘混淆,称为“林姑娘”、“林妹妹”更方便也有利于身份区分,表示是特定的这一个而已。同理,对宝钗有时也称为“薛姑娘”、“宝丫头”,但对宝琴则不能称为“宝姑娘”、“宝丫头”,而称为“琴姑娘”、“琴妹妹”,以便与姐姐宝钗区分。也是同理,对湘云虽然正式称为“史大姑娘”,但姐妹们多数时候都习称其为“云丫头”、“云妹妹”。虽然对黛玉从来不用名字称呼,但宝玉曾为她取表字“颦颦”,姐妹们经常称其为“颦儿”,显得关系更为密切亲近。
3.对女性尊长人物,没有以名字称呼的,更不能使用乳名称呼,一般都使用亲族关系的尊称。如对贾母,大家共同的称谓是“老祖宗”,贾政、贾赦呼母亲,元春、宝玉呼祖母,黛玉则呼外祖母;刘姥姥乃是外人,年龄又大于贾母,所以贾母艺术地将其称其为“老寿星”,黛玉和姐妹们对其则多有戏谑之称,当不得真。对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子女就称为母亲,亲戚均按关系称呼,下人则统称为夫人,需要区别时就冠以娘家之姓,但从不用夫家之姓称呼,如“贾夫人”、“薛夫人”等,因为这样就乱了套。有一次丫鬟小红向王熙凤请示工作,话语中就连续出现了七八个“奶奶”,除了凤姐能心领神会外,知道她说了“三四门子的话”,其他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4.对王熙凤和李纨妯娌的称呼很有意思。王熙凤的称呼最多,家人一般称其为“琏二奶奶”,“琏二嫂子”,下人一般称其为“奶奶”或“二奶奶”;因为她乳名凤姐,婚前是王夫人的内侄女,与贾氏兄妹婚前就兄妹或姐妹相称,所以婚后也经常被称作“凤丫头”,“凤姐姐”。又因为她从小被当作男孩子养活,所以尊长有时仍称呼其儿时的昵称“凤哥儿”。这些称呼都与满人“呼嫂为姐”之习俗无关,无需胡乱附会。李纨年龄较长,又是寡嫂,所以一般都严肃地呼其为“大奶奶”、 “大嫂子” 或“珠儿媳妇”,没有使用姓名称呼为“李大嫂”或“纨嫂子”的;因为她婚前与贾家的关系同王熙凤不一样,没有亲属关系,所以更不能戏称为什么“李姐姐”或“纨丫头”。
5.对本府男人,一般皆用其名加排行称呼,如珍大爷,琏二爷,宝二爷,环三爷,小蓉大爷等。对上辈男人亦习用名字加身份称呼,如赦老爷,政老爹,敬老爷;也有时用顺序称呼,如大老爷,二老爷等。子女一般当面都按关系直接称呼,背后对他人则称之为老爷,如宝玉对贾政,当面叫父亲,背后叫老爷。贾母、王夫人往往按照子孙叫法称呼,如对宝玉说贾政是“你老爷”,说贾赦是“你大爷”。这里的“大爷”是对伯父的民间俗称(大字重读,爷字轻声),与平时说的“大老爷”、“珍大爷”意思不同。
6.以上称呼法仅限于家庭中使用,对外人,下人是不用的。如对贾雨村,一般都按表字“雨村”称呼,不能称为“化老爷”或“村老爷”; 对外姓男人即使是亲属亦不用此称呼,如呼薛蟠为薛大爷或薛大哥,而能不使用“蟠大爷”,“蟠大哥”。对柳湘莲、冯紫英等朋友都使用正式称呼,不用家庭昵称。至于在家塾中宝玉与那些混蛋小子们鬼混期间的胡乱称呼,乃儿童间的率性胡说而已,童言无忌,没有什么规律可循。对家庭中的佣人或婢女,一般均直呼其姓或名,或对年长的加称嬷嬷,年轻的加称姐姐,如“赵嬷嬷”、“周嫂子”、“鸳鸯姐姐”、“袭人姐姐”等,与对主子姑娘媳妇的称呼完全不同。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应该能得出三点结论:其一,《红楼梦》宁荣二府家庭中的人际关系称呼,没有什么奥秘,也没有什么影射的谜底,完全是家庭中祖孙三辈之间正常的自然的称呼。其二,这种称呼是贵族家庭、也就是诗礼簪缨家族中较为文雅的称呼,与平民家庭的“二伢子”、“福娃子”、“兰丫头”、“珍嫂子”等称呼虽然雅俗有别,但实质是一样的习俗。其三,这种称呼是地地道道的汉族家庭的风俗,并且主要是流行于江南地区的习俗,与北方汉族之习俗亦有别,与满族、旗人风俗则无关,也没有受到旗人风俗的熏染。
以上三点结论也足资证明,《红楼梦》创作是以温柔富贵的江南世族生活为素材的,《红楼梦》作者是诗礼簪缨望族出身的汉人,而不是金戈铁马家族出身的八旗子弟。周汝昌先生把书中人际称谓判定为“满俗”的证据有二:一是对宝玉和姐妹“以名领称”,二是对凤姐“呼嫂为姐”,从以上分析看,这两条所谓证据都不能成立,是站不住脚的。红学界关于《红楼梦》属于“旗人文化”的种种“偷斧子”式的附会,都可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