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泰德

    不高兴租车自驾，报了酒店的泰德半日游。真是太不洋气了。

    如今出来旅行，最忌讳什么：跟团。忌讳中的忌讳又是什么：大巴团！大巴是属于叔伯姨奶阿公的，要多土气多土气。

    然而我们早已过了背包浪迹天涯的年纪，何况还带着一个叽叽喳喳的小人儿，大巴游虽然牺牲少少自由（并且土气），但是不操心啊！不必在不熟悉的地方开着不熟悉的车团团转找路，免去多少由此衍生的拌嘴和抱怨。一家三口悠哉悠哉扒着车窗看风景，一路听导游讲遍岛上风土民情——俩字记之曰：和谐。

    酒店团一周七天，日日不同，价格低廉，上门接送，十分方便。泰德是岛上最热门的目的地，一星期能有2-4团。所谓的酒店团其实是当地所有酒店的“共享团”，司机导游统计完哪些酒店有客，规划出一条最便捷的路线，按家上门接人。这时候住在海边便不那么愉快了，因为接人的顺序是由海滩至内陆的，作为最早上车的人，天没亮就得起床。

    从海滩到郊外，跑了七八个酒店，陆陆续续接来十几个游客，车上三分之一的位置都没坐满。有人穿着羽绒服上车，我都快哭了。出发前看了眼天气，18、9度，太阳，以我有限的脑容量，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这是山下的温度。西班牙第一高峰泰德、世界第三高的火山，海拔3700米+。虽然没有登顶计划，但欲游泰德，必先环山而上，上到海拔2000米，这气温能一样吗！

    穿着单件中袖T恤并且后背是蕾丝的我，偷偷打量了导游一眼，她穿着JC运动服套装，露着腰，看起来也不很暖和。然而车到国家公园，导游突然从座位底下拿出一件皮草披上，这种时候只能为我的愚蠢默默点蜡了。

    大巴离开十字港湾，一路开往内陆，海拔越来越高，大海渐渐远去。首先经过La Orotava——这个高地小镇有着非常漂亮的老城区和令人惊艳的阳台建筑，原本在我们的出游计划之内，当发现从酒店走到BUS总站要走15分钟上坡路后，我们便决定每天在酒店门口的海滩躺平等饭。

    巴士爬到一定高度，车窗外的景物忽然变得熟悉起来——在十字港湾你可以看到海量香蕉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开着巨花的高树，直到La Orotava街头行道树林还是以棕榈为主，此刻海拔明显变化，我开始看到葡萄，再往上还有梨树，海岛气候温暖，二月梨树已经开花，树下则开满蒲公英花。海平面模糊不清，因为车已行至云中，云烟散开一点才能窥到大海一角。这里是全岛海拔最高的居住区，岛上仅有的农庄就在附近，除了普通家畜，还饲养驯化的野山羊，山羊夏天会被带到泰德峰下放牧，就像野生时一样。

    巴士“冲上云霄”，带我们来到无人区。云层以上的山区不再有人居住，四周俱是古老巨大的针叶林，城镇大海统统被漫无边际的汹涌云海遮没，林下一片茫茫。密林寂寂，深不可测，地上掉着厚厚的红褐色枯针叶，重重叠叠，旧年的还未烂尽，新的落叶又覆盖上来，不知到底砌了多少年，落叶竟然堆成了波浪状，仿佛这片森林几百年没人踏足过一般。

    针叶林里有几个拍照点，比如形状像天使翅膀一般的爆裂岩层，匆匆一瞥，十分惊艳。树林附近的岩石峭壁，居然生满灰紫色宝石花，铺天盖地，密密麻麻，遮得不露一丝石面，简直吓出一身密集恐惧症。

    拍云海的观景台有两个，大巴停靠在其中一处，一下车顿时感觉魂都被吹飞了，整座山头徘徊着从远古吹来的宏大的风，如巨浪来回碾过林海。针叶林一边颤抖，一边不甘示弱地回以凄厉的尖啸声，喧阗震耳，撼人心神。哆嗦着按下快门，快快逃回BUS，还好没有带小孩下车。

从观景台眺望泰德

    开出针叶林，正式进入泰德国家自然公园，接下来的地形地貌又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欢迎来到火星！目光所及之处，红尘焦土，风沙漫漫。厚厚一层积在地表上的红土，像是被几百万个土拨鼠翻过，刨得一塌糊涂。红土中不长植被，史莱姆一样的灌木生在旁边的沙地里。沙地呢，是土黄暗绿色的，砂砾目测较大。除了史莱姆球，地里还长着一蓬蓬看起来像枯萎海草的灰紫色植物。

    山路一转，有的地表完全被沙子吞没，便什么植物都不长，除了绿沙子，就是漫山遍野的黑褐色晶石——这些是典型的火山岩，既有露出表面的斑晶，也有光线折射才透出亮的隐晶。有高大的石林，也有堆满碎晶的平坡。太阳照耀，奇形诡状，精光大盛。

    目睹眼前景象，感觉自己仿佛刚刚穿过了黑暗之门——这就是地狱火半岛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魔兽地图，突然变成活生生的真实景象，一时竟分不清是虚拟是现实。只恨没有飞行坐骑，让我可以从空中好好俯瞰一把“泰德火星”的风光。

    

    车至缆车站下，导游打了个电话：“登顶的客人请注意，今天缆车不开。”虽然车外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据说山顶夜里降了雪，缆车整个被冻住了。后座的游客默默脱掉羽绒服。登顶泰德分两步：1缆车坐到3000米观景台、2徒步爬上火山口。无论坐缆车还是登顶都有名额限制，需要提前预约。我们带着幼儿，完全没想法，海拔急速上升很可能导致高原反应，对孩子来说太危险了。

    旅游大巴最终停在荣耀堡，不，是自然公园旅馆附近的岩石群。这些高大如建筑物般的火山岩非常著名，每一块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200米高的La Catedral 、Roques de Garcia（俗称上帝的手指，特内里费岛的标志之一）、Mirador llano de Ucanca等等。部分岩石允许攀岩。下车观光，风止住了，出了大太阳，并不太冷，并且其他旅行大巴上也下来不少穿T恤短裤的游客，我看起来便煞笔得不那么明显了。

    石林漫步，比火山岩更吸引人的，是满地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所有植物都是灰扑扑干瘪瘪、脑门上写着干旱缺水的模样。史莱姆球们近看原来是挺大的一朵朵，沙沙的大脑袋下躯干脉络清晰，算得上中规中矩，并没有远观那么放荡形骸。幼树嫩芽用石头和铁丝网围起来保护，好不叫山羊吃掉。偶尔看到类似枯瘦版芦荟的多肉植物上，伸出一两根一柱擎天、白的发亮的金属丝？是鱼骨头吗？是手机信号塔吗？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植物——上网查了才知道，原来是未长成的Taijinaste（泰德牛舌草），加那利群岛独有的蓟类，五月开花时血红色，堪称泰德峰下一道奇景。

    不远处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的Ermita

    小章鱼很忙，地上捡了几根草、几块石子、抓一把沙，便开始“生火”准备做饭，可能人类到了比较蛮荒的地方就会露出返祖的一面。我独自爬Mirador llano de Ucanca拍照，遇到了小偷。我爬在上边，小偷紧跟我后面，大姐活太糙，一拉双肩包拉链，“呲溜”一声，全世界都听见了。游客们回头看我，我回头看她，她左顾右盼，假装拍照，气氛略显尴尬。远离本土，差点忘记西班牙还有这个特产，一时有些意兴阑珊，随便拍了一张火星盆地，作为地狱火半岛之旅最后留念。

5，龙血树

    ICOD的千年龙血树，是特内里费的岛树，是特内里费的象征。据说割开龙血树，伤口会流出鲜红的类似人血的汁液——树因此得名。其实只是树脂。这个品种的龙血树大多生长在干旱的半沙漠地区，比如非洲东部岛屿也有千年的龙血树（刚好和特内里费纬度差不多）。不过据科学家研究，千年龙血树们很可能只有3、400年寿命。什么千年之树，只是你们这些生命如蜉蝣的人类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这次我们洋气了，不坐旅行大巴，改坐公交大巴！坐公交这种事在大城市听起来很村，但是在旅途中，尤其在沿海的村子里，简直是如同动漫场景般清新治愈的体验呢！

    前文说过，城中公共交通不是那么便利。我们爬了15分钟上坡路来到十字港湾公交总站，搭乘每小时一班发往ICOD的公车。终点是ICOD的日常巴士有两辆，姑且称之为AB线吧。A线排着长龙，B线只坐了几个人，我们再三询问过司机后，当然搭乘了不用排队的B线啦（排队之谜下文解释）。

    这是一趟，如同过山车般，上山下海的旅程。巴士路线成谜，行踪诡异，翻山越岭，途径数不清的城镇乡村。一时停在海岸边，一时停在悬崖旁，一时靠在森林口，一时车到山顶，整个十字港湾、整片山区尽收眼底。巴士数次在盘山公路上漂移，窗外就是垂直的峭壁。又数次进入不知名的城镇，古老的城墙、神秘的城堡、美丽的教堂一晃而过，令人恨不得就地下车，看个分明。

    最动人的，是沿途所有村镇，所有的，统统可以用那句很出名的诗形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面朝大海的房子里，伸出烂漫花枝，陌生人骑着马，从花下缓缓而过——这便是诗人笔下，尘世的幸福吗？

    巴士全程约一小时，出ICOD巴士总站后，路口有龙血树指示牌。顺着指示方向爬坡，前头恰好有个旅行团，于是尾随他们进入了一个开放式公园。

    公园不大，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街心花园，但是非常“高”，大约是建造在山坡高处，又生满高大植物的缘故：高大的松树、高大的棕榈树，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老树，有的几乎达到了五、六层楼高。从公园望下去，小镇、大海、远方的城市，一览无遗。公园的中心是一座高大教堂，可惜正在维修，不对外开放。距离教堂大门不远有一个儿童游乐园，小章鱼“嗷”一声就扑过去了。

很高的公园

    园子里的老树，每一棵看起来都有好几百岁，有些甚至独木成林，让人疑心此地可能不止一棵千年树，而是藏着一片原始森林。旅行团早就不见了，公园里只有一些零星的游客，还有带着孩子来儿童乐园的本地父母。附近约是个小博物馆，石阶边摆着海盗船主题的展览海报，放着供人合影的海盗模型和宝箱。音乐自然是有的，卖艺人不晓得藏在树丛哪里，只听得轻快的曲调回荡耳边。一个年轻人在树下练摊，卖自己画的石头——黑灰色火山玄武岩用丙烯绘着鲜艳的抽象图形。他不吆喝，也不玩手机，目光平静，瘦长的身子，站立但是姿态轻松，像倚靠风里。

    “啪！”从一颗树上掉下果子。枝头的果实拳头大，颜色形状都像松塔，成熟的部分忽然爆裂开，落下一小块长方形果肉，像切了花刀的芒果丁，颜色蜡蜡黄，摸起来有一点黏，闻起来甜丝丝的，好想舔一下啊！被JJ制止了。有点可惜，万一是恶魔果实呢？

    绕着教堂走了小半圈，先看到不远处一座凉亭，然后就看到了龙血树。龙血树在凉亭前方、公园下方低地里，距离不近也不远。这就是专为欣赏龙血树建造的观景亭吧，树刚好嵌在亭子的框架里，远看似一幅画般。我没有料到龙血树是这样出现的，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最右凉亭前方的龙血树

    怎么说呢，我以为接下来应当会看到一些龙血树的巨幅海报、路标，跟着发现一个植物园入口，买票，走一段路，然后才能观赏到千年树。我没有想到这一路是这样的：美丽宁静的公园、教堂、游乐场、怪异的果实，不知何处飘来的音乐，气氛轻松，一点宣传都无，也完全没有景区的管理感，树就随随便便让你看。小镇为它修了专门的观景台、观景亭，却没有把树藏起来，这份大方自然的做派，将千年树与人间烟火毫无维和地融入在一起。树是美的，小镇亦是美的，它们美得相辅相成，ICOD不仅仅有一棵景点树，ICOD也将自己变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当然，另外有路可以走到树下，或许有专门的植物园，但我们并没有去找，站在观景亭，正对着看一会，这样刚刚好。见到实物，忽然觉得应该真是有千年的树龄，即便不走到近处，已觉震撼，它竟这样大，这样老，千年岁月，真是漫长得想不出来。

    蝼蚁蜉蝣眼中，人类的生命漫长如永恒；人类眼中，龙血树的生命漫长如永恒。而当泰德峰从漫长如永恒的沉睡中苏醒，当然不会认得这棵在他沉睡时、由一朵风吹来的小小种子、发芽生长、历经岁月、终于参天的千年树，当然也不会认得爬在它身上蜉蝣蝼蚁般的人类。而当泰德苏醒，生命漫长如永恒的龙血树也将不复存在。而当泰德苏醒，或许激烈的喷发会让漫长如永恒的岛屿、火山都被大海吞噬，不复存在。你看，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可正是因为留不住，才想留住呀。

    用相片也好，用画也好，用文字也好，用记忆也好。留住风景，留住自己，留住我爱的人，我爱的一切。 

    不在乎永恒，不在乎一千年以后，不在乎没有你也没有我的时候。现在对我而言就是永恒的，现在，此刻，每一天。

    饱餐火腿（见前篇），心满意足回到巴士总站。换班的B线司机叫我们坐A线，我们？？？坐了A线，然后发现：没有山顶，没有悬崖，没有森林，这是一条非常老实的，ICOD与十字港湾之间的直线线路，全程大约不到半个小时。A线排队之谜解开了，B线完全是绕路。后悔吗？当然不！假如没有坐B线，没有看到那么多美好的风景，才是遗憾呢。上山下海的BUS、美丽宁静的公园、恶魔果实、火腿，都是龙血树之旅的一部分，我会记住这棵古老的大树，也会记得三个人的蓝天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