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滚滚红尘

    加纳利群岛位于大西洋上，虽是西属领土，实际距离非洲更近，同撒哈拉沙漠隔海相望。慕尼黑飞往特内里费航程五个小时，飞机一路贴着南法、西班牙海岸线低空飞行，从窗户望下去，可以看见蔚蓝大海与几何拼图般的港口城镇，洁白的公路如细密丝网，将大海与人间连在一起。飞过霞慕尼、以及靠近特内里费岛的时候，机长特地广播说：看窗外！看窗外！可是一想到germanwings和特内里费空难，我就觉得机长应该安安静静，好好开飞机，不要说话。

    特内里费岛南部机场于特内里费空难次年启用，来自西班牙本土之外的飞机大多降落在此，因而游客也大量云集在岛屿南部。从空中俯瞰，陆地的形貌令我大吃一惊：裸露的地面似被烧过，满目褐土、滚滚红尘。植物低矮，最常见的是一朵朵蓬松的球状植物，这些小圆球从地表和岩石的缝隙里钻出来，像一团团史莱姆，密密麻麻，只是不蠕动而已。针状灌木挤在一起生长，针尖凑成圆润的冠状。也有仙人掌，圆片形的、棍状的、还有一种长条形的，触须很长，但是都软趴趴地贴在地面上，像晒干的八爪鱼。以上植物的颜色多是灰蓝或灰咖色，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临近度假酒店里铺设的碧绿草皮，分外扎眼，不似真的。

    机场附近有一座小山———乍一看还以为是巨岩——Montane Roja，形状像一条年老巨鲸，疲惫地搁浅在人类世界。曝晒太久，巨鲸皮肉萎缩，毫无生气，唯有头颅仍面向大海，但是永远游不回家。

    一下飞机，JJ便欣喜地感叹：啊，多么湿润的空气！然而我不觉得，实际上在岛上的日子我比平时喝更多水，每天都要做补水面膜。不过空气温暖而柔和是真的，毕竟这座岛屿四季如春，冬天二十来度，夏天还是二十来度。冬天德国、英国人从苦寒之地逃往此处，而夏天岛屿又成了西班牙人的避暑胜地。

    出机场有大巴直接载去酒店。我们住在岛上第二大城市、位于北部的Puerto de la cruz （十字港湾），从南部机场过去差不多要绕大半个岛屿。泰德峰是特内里费的中心，整个岛屿的海拔由火山口向四面大海递减。所有城镇、公路都是环绕泰德建造的，东西南北不能穿越，只可环岛绕行。

    刚离开机场所在城市，高速两边风景仍像飞机上看到的一样：干燥荒凉，奇形怪状。Montane Roja一带海岸矗立着大量风车，零星几间简陋的平房，可能是工人住的。附近还有一些光秃秃的的半圆山丘，因为形状柔和，看起来就像人工建造的封土堆，丘上没有建筑，表面长满了灰蓝色圆滚滚的球状植物。

    靠内陆的一侧可以看到泰德，不过此刻山中有雨，云雾封锁了天际线，完全没有山峰的影子。海拔高的地方远远望去有些村落，往海岸推进就变成了岩石碎土、灌木杂生的荒野乐园。即便不正面遭遇海浪，海风仍将岩石和山坡蚀出各种痕迹，有年轮蛋糕般的横纹，也有蜂窝般的窟窿，有挂着石柱的洞穴，也有枯涸的地沟裂缝。风雨捏造、千百年打磨，景观天成。

    开出去十几二十分钟后，海岸边渐渐出现村落。没有高层酒店，大多是民居，楼房依坡建造，高低错落，上下两、三层，带有天台露台，模样同江浙农村建筑非常相像，但是漆成彩色：天蓝、明黄、玫红、薰衣草紫。。。于是一下子活泼起来。村镇教堂建在高处，或是山坡或是平岩，或是墨黑墙壁，或是土红，也有雪白的，小小十字架下挂着一口小钟，远看像铃铛一样。

    越往北，城镇规模越大。穿过首府，抵达北部，完全另外一番天地。人烟密集，建筑鳞次栉比，高层、群楼都是酒店。街头巷尾，许许多多热带植物，棕榈树、香蕉树、高大乔木、满目苍翠，鲜花处处。就连仙人掌也长成一两层楼高，触须统统朝天挺立着，神气活现。十字港湾附近沿岸民居已称得上华丽，独门独栋人家，白柱橘瓦，院子开满红花，十足地中海风情。我们就这样从滚滚红尘来到滚滚红尘。

    特内里费tenerife被三毛译作“丹娜丽芙”，虽然发音不准确，胜在意境动人，符合文艺青年的审美。你以为我现在要开始说三毛？不不，这位作家刚好与我的年代错过。三毛的家位于隔壁Gran Canaria岛，又刚好与我的目的地错过。我对三毛唯一的印象是《滚滚红尘》编剧，然而观影亦是十几年前，故事统统忘光，倒是主题曲仍然唱的出来：“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这说的不正是三毛与荷西吗？

2，十字港湾Puerto de la cruz 

    从酒店窗外眺望泰德，正好可以看到带雪那一面，洁白尖顶有几分像富士山，这是南部看不到的风景。

    海岛度假是JJ给的情人节惊喜。俗话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直男送惊喜（xia）。比如我吧，特别不喜欢海（有古迹除外），尤其阳光、沙滩、泳池、干躺着，对出门旅行恨不得分分钟暴走看遍博物馆的人而言简直酷刑。JJ说：“我喜欢这里，我想你们也来看一看。”——没有呆在游客最爱的南部，北上Puerto de la cruz，是因为JJ十二年前曾经在这里住过两个月。JJ执意要带老婆孩子造访12年前来过的城市、住12年前住过的酒店、在12年前嬉过水的泳池照相，就连酒店星期四早晨供应香槟，他也要说一句：与12年前的传统一样。不，我纠正他，每天早上都有香槟。

    走在12年前走过的海滩上，JJ浑身上下从内而外散发出愉悦的气息，面朝大海，意气风发，大手一挥，说：12年后还来！我问他，你想过没有，12年后小章鱼15岁，那么你几岁？话一出口，环绕着他的愉悦的光芒一瞬间消散了，眼前的男人受到来自岁月的暴击，整个人都不好了。于是绝口不再提12年什么的。

    十字港湾是一座上了年纪的城市——尽管同欧洲本土城市相比，四五百年历史实在非常年轻。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90%是游客，而90%的游客是老年人，于是这座年轻城市也被催熟了，力求安逸，毫无活力。纵然海风新鲜，阳光普撒，人类世界却暮气沉沉，以至于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想象：这座岛屿就像漂泊的幽灵船，老人们漫无目的、在阳光下闲逛，最终逐个消失。

    从酒店沿着海滨大道走到老城中心，一路上不逛街玩水捉孩子的话，大约不到十分钟，当然每次我们都要走上大半个小时。我觉得这应该是住宿距离的极限了，假使住在远离老城和沙滩的城区，想要抵达海边——巴士没有，基本靠走。有一座酒店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它建造在一个封土堆般的小山头，上下只这一座建筑，望得到一点海平面。酒店住户就像与世隔绝般困在酒店里，如果没有自驾车，每次出行都是一场修行。

    特内里费不大，开车环岛不过一两小时，但如果不租车的话，很多地方真心去不了，小到从城郊去不了海滩，大到旅行社、公共交通都不肯去冷门景点。如果你像我一样对水上乐园、动植物园、观赏鲸鱼海豚、马戏。。。毫无兴趣，那么只剩下自然、人文景观可以造访：泰德峰、龙血古树、大峡谷、Guimar金字塔、Anaga。去泰德的旅行团很多，龙血树没有单独的团，必须搭点什么，比如大峡谷或者泰德或者干脆环岛一日游，毕竟只有一棵树，游客大多到此一看，拍完照便上车走人。我最感兴趣的金字塔，有票卖，无团去，喂，你们是怎么回事，这是大西洋上的金字塔，是这座岛最古老的人类遗迹，并且极有可能是亚特兰蒂斯的一部分！因为太偏了没什么可看就不开团，这像话吗！

    至于岛屿东北角的Anaga、仿佛有巫婆出没的恐怖森林与壮观的礁石群，别说旅行团，BUS都不到。

    

    倒是各种乐园日日几班车，喝酒跳舞寻开心的地方伸脚就有。来啊快活啊，大家都是来度假的，度假是什么？度假是奢侈，奢侈是什么都不做，哪里都不去，闲掷一回流光，将这如金岁月虚度。

3，黑沙滩

    关于黑沙滩，第一印象是脚疼。砂砾太粗了，捡来细看，一粒一粒，更像碎石子。

这些黑沙是火山喷发后，滚烫的岩浆与冰冷的海水相遇、迅速形成的颗粒。阳光下干燥的黑沙暖融融的，踩着还算舒服，也不沾身，拍拍就掉。但是湿润的黑沙脚感狰狞，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已经变身小美人鱼，正tm踩在刀尖上跳舞。

    干沙子很难成型，小章鱼堆沙城堡，模具一取下来，塔楼瞬间灰飞烟灭。麻麻只能一次次变身美人鱼去海里取水。小章鱼也想踩一踩海，我警告她，一定要紧紧抓住妈妈，不然半个浪就能把她这种小不点卷走。这可不是吓唬，真正坐在海滩上，才晓得海浪是这样可畏。清晨夜晚，哪怕在酒店高层，都能够听到窗外怒浪拍岸的声音，哗哗哗哗，像一种克制的咆哮声，非常可怖。大海似乎生了一块礁石的气，每分每秒都酝酿着更大一个浪头去掼它，这都已经推到岸边了，浪花疯起来，还有六七米高。要不了多少年，这块礁石一定会被打碎吧。

    推往沙滩的浪其实已经柔和得没法再柔和了。游出去十几二十米，是冲浪学校的训练点，远远看着一大群年轻人抓着板，爬上去掉下来，爬上去掉下来，好不容易冲到岸边，扑腾老半天也游回不去，便知道浪有多大。站在水只到脚踝的地方，每当潮起潮落，还是会感觉大海恶狠狠地抓住了我的双脚，想把我拖进海浪深处。没错，在我心目中，大海就是这样暴虐、傲慢、喜怒无常的存在，当然它是这个星球的主宰者之一，它说了算。人类什么都不是。有很多勇敢的富有冒险精神的人尝试与它相处、成为朋友，或者自以为能战胜自然而葬身大海。至于我，选择保持距离，安全第一。

    我紧紧抓着小章鱼的手臂，不让她被海浪拔走。海潮涌来，漫过她的脚面，她觉得非常新鲜，非常神奇，咯咯咯笑个不停。突然一个大浪头推过来，哗啦一声，海水打湿了半个小章鱼，裙子全湿透了，她提溜着裙摆，哭丧着脸去太阳底下找爸爸。我只好回酒店取换洗衣服。

    这不是那种埋着贝壳、海螺、漂亮石头的温柔的沙滩。我们捡到一些温润如水晶的半透明的白色、绿色、琥珀色石块，拿硬物一砸就碎了，原来是被海水狠狠刷尽棱角的玻璃碎片。沙滩上的石头都是黑色火山玄武岩，虽然形状圆润，拣起来一看，千疮百孔，满是窟窿。是了，我们脚下的土地曾经熔岩滚滚，烈焰炽炽，宛如炼狱。如今的沧海桑田，不过是虚幻的平静，火山大海，随时能将这座岛屿搅得天翻地覆，彼时我们又在哪里？彼时何来你我。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露水的世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 

    ——小林一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