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三则

立秋日，偶尔抒情

1

    德国的夏，短暂狂暴，忽如一阵风来，忽随一阵雨去。大暑一过，热浪登时偃旗息鼓，忽地秋天模式全开，令人摸不着头脑。

    八月的30度，和七月的30度，到底是不一样的。暑气渐消，阳光不再灼人，空气不再发烫，树影婆娑，吹来细细碎碎的凉。与七月真材实料的滚滚烫不同，八月的热是虚的，笼在身上，像是鼓足了一口气，但很快就泄了。

    对夏天的美好想象，通常爆发于这个季节将来未到，或刚刚溜走的日子。譬如此刻，白日晴朗，昼夜微凉，化好的妆不必担心被汗水冲走，夜晚可以用棉被捂紧鬼怪最惦记的脚趾头。分明是再好不过的天气，可忽然就惆怅了，像是刚刚参加完一场盛宴，不舍离去，一晌贪欢。

    这是我最多梦的季节。空气里的热度一寸寸淡了，人心中的燥热实难平静。仿佛失去的不仅仅是不顾一切的热，还有无边风月的韶华、奋不顾身的痴缠、轰轰烈烈的传奇，明知梦幻泡影，偏偏心尤不甘，只得自己捏造光怪陆离的梦境，一宿宿逃避平淡无奇的现实。

    真正的夏天，其实什么都没有。只记得它短暂肆虐，仿佛一顿吞天没地的闪电雨，轰隆隆隆，轰隆隆隆。明湛湛晃瞎了眼的阳光、晕乎乎喘不上气的热浪，人像泡在油里，被夏天的黏糊劲死死扯着，烦腻难耐。仙气飘飘的夏日连衣裙？裸奔才好呢。油与汗，防不完的晒，首饰戴一次便氧化，烧个菜浑身透湿，燥起来好想发一顿邪火，可是看到爱人孩子的脸庞，心底便能涌起一片清凉。

    真真对夏天不屑一顾、对热与汗毫不在乎的，唯有孩童与少年人。水蜜桃脸，单纯的眼睛，一点点琐事，在他们眼里就是不得了的欢乐，或天大的哀愁，一觉睡起，又再无忧。春夏秋冬，青春如梦。你我都曾这样经过时光，边走边挥霍。终于有一天走进恼人的油腻腻的夏里，成为坚强勇敢无所不能的大人。

2

    泰戈尔写道：“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这句话翻译过来火得不得了，人人都说：愿生如夏花。

    若一花知夏，便是野罂粟吧。春尽时，绿浓处，欲热未热的天气，罂粟悄悄盛放，花开报夏。她们生性顽强，生长不挑地方。杂草丛中，荒土堆上，甚至车库门前的地砖缝里，都会奇迹般钻出一朵两朵。环境再恶劣，照样高高昂着头，一味倔强。

    即便只是角落里的一支两支，你的眼睛也绝绕不过她去，那花色实在太张扬，红得烧眼，明艳入骨，浑似血渍，触目动心。若你想去摘花儿，却会发现黑色花心蠕蠕爬满虫蚁，那是血女王的骷髅军团。罂粟无刺，却有活生生的护卫们，艳，不可侵。

    还是把车库门口的罂粟带了回家，不料只一息功夫，花儿便蔫了。插到瓶里，如何呵护，竟再抬不起头来。野花有野花决绝的骄傲，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

3

    日日经过邻家一簇绣球。

    今年长得没有旧年好，花开到一处去了，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一同低到尘埃里。颜色依然是秀美的，可爱浅红，可爱绛紫，可爱青蓝。就连女儿路过，也会指着接地气的花儿，字正腔圆地说一句：“花花真漂亮。”

    可是洋人的绣球，总觉得颜色过分艳丽，模样又太齐整，以至于有些呆蠢。喂喂，怎么这样霸道，仿佛只许故乡有这花那花，竟不许他乡有些美好似的————可绣球是这样纤细清丽、留白一般的花儿啊！看见它，便想起朦胧月色下京都的夜晚，薄雾细雨中江南的晨曦，天地建筑一片深深浅浅的青黛，屋檐下开着水灵灵蓝色绣球，花型如满月，影影绰绰，如一点一滴泪，冲淡青黛色画面，透纸留痕。

    这方是我的绣球。或曾在哪里见过？

    记忆一格一格，被大脑保存在抽屉里，大脑和主人一样懒，也不标个记，时间久了，渐渐忘却，就算有心翻找，翻个底朝天也未必能找出正确的那一段。何况是没有什么刻骨铭心回忆的某一天，得等它自己浮上心头，忽然才发现还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是平平淡淡的徽州的早晨，天色墨灰，流云如霜。我们走出村庄，渐渐走到旷野。遍地野草、乱石、裸露的泥土、小溪，甚至旧坟。还有一些低矮的土坡，生着古老的树木。与商业气氛浓厚的古村截然不同，与背景水墨画般清丽难言的山水截然不同，这小天地杂乱无章，粗野而韧性十足。

    我和我的同学们走过旷野，走过小溪，近看溪流还有点宽，水中有大石头可以踏脚，石头湿润光滑，不知被冲刷了多少年。有的同学渡了溪，有的同学爬到土包上，扶着被风吹歪了的老树远眺。而我，我在干什么呢？

    这个早晨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别人生活的地方，看到一点平时看不到的景色，这样的经历实在太过稀松平常。偏偏在写绣球花的时候，徽州的村子又浮出脑海。这不是记忆的幽灵作祟，这是我对某一类美好事物公式化的注解，譬如“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应属于与谁同坐轩，月白色的绣球当生在水墨般的屋檐下。从A联想到B，从B联想到C，从绣球想到徽州，想到江南，想到多少年未能回去的故乡。

    盛夏烧没大地，绣球也罢，罂粟也罢，很快就被艳阳烤焦了。不若春花红绡香断惹人爱怜，夏花的归宿干枯黑败，一点都不好看。至于生长在千里之外水云乡中，名唤荷花的夏季植物，失去了炼金术生活在门这一边的我，已回忆不起那仙花的样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