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Vilhelm Hammershøi

    Halle一词在德语中可以翻译为大厅也可以翻译为会客厅，于是我一直管Kunsthalle叫艺术会客厅。相比新美术馆、摩登美术馆或艺术之家，Kunsthalle的展览往往给人一种低调华丽、注重品质，格调奇高的感受，与其说它是公众美术馆，倒更像19、20世纪的私人艺术沙龙，观众层也相对较为小众，基本为50岁以上的本地艺术爱好者（除了有一次看到老师带着几个年轻学生讲解，我再没见过40岁以下的观众），如果仔细倾听参观者的窃窃私语，往往能听到很多有趣的甚至是专业的见解。这是我心目中仅次于Altepinakothek的慕尼黑的美术馆，它的展览从未令我失望，哪怕是没有听说过的艺术家，比如Philipp Otto Runge，比如Vilhelm  Hammershøi。

    丹麦著名画家Vilhelm  Hammershøi——原谅我的孤陋寡闻，一开始看到海报完全提不起兴趣：这人谁啊？并且海报所用的画（↑图），比起后来在展览中那些深深打动我的画作，可以说选的并不算好——要不是偶尔发现展览中有一幅爱德华蒙克的作品，我差点错过Vilhelm  Hammershøi【不过到了都没明白为什么会有一幅蒙克混在这个展览里。。。

    有的作品让你看了之后小宇宙熊熊燃烧，恨不得立刻奔回画室不眠不休画它个三天三夜；有的作品让你看了之后自信扫地，无语愧对苍天苍天垂泪，从此没脸再谈艺术一心报复社会；而有的作品，则让你看着看着，已看不见作品本身，眼前出现的，是活生生的艺术家本人：他的性格，他的生活，他的经历。他的情绪，他的眼神，他的寂寞。

    在这个全民寂寞就连小学生都会用“仌苼蒖寔漃瘼侞轌”当QQ签名的寂寞如雪的时代，寂寞这个词听起来，幼稚好笑，又真实。情绪是无法言说的私人感受，说出来，就做作了，寂寞尤甚。然而站在 Hammershøi的画前，渐渐身边的景物都不见了，只剩下自己，和对面寂静的油画：雪白的房间、雪白的阳光、铅灰色的人物、逆光的黑色树丛、空无一人的城市。。。画面不知不觉凝固为一个孤零零的背影，他正安静作画，寂寞扑面而来。

    这寂寞是来自他个性中的孤僻吧， Hammershøi的画简直就是反射出他性格缺陷的缺陷美学：孤僻、细腻、敏感、自卑，与羞怯——在这里我用缺陷用孤僻自卑形容他，是因为他的画传递给我这样的信息，我不了解他的经历，但画的语言是诚实的不会骗人的。当然， Hammershøi绝不是一个负能量的人，如果只是自卑孤僻这些灰暗的情绪，即使调动了观者的感官，也会是不安厌恶反感的，就像那些为了以悲惨动人而刻意拍摄非洲饥民、战地难民的摄影作品。你能看见在灰色的 Hammershøi中，总是有光在闪烁，不管多么平淡的题材，无论多么微弱，都可以捕捉到阳光的踪影，你立刻能够感觉到他干净的内心世界，感觉到冷色调阳光的淡淡温暖。他的敏感羞怯令人发怵、头皮发麻，可是紧张退去，随之而来的是奇妙的愉悦的快感，就好像你认识了这个新朋友，了解了他美好的品格，于是打心底透出了欢喜。

    连羞怯亦成全他独树一帜的奇异的美学。总是在画黑衣女子的背影、腻白的后颈，远远站在窗边读书的样子、在雪白的窗前雪白的窗帘前面，没错就是《情书》中藤井树那般模样。他偷偷看着她们，羞怯得不敢抬头，像十几岁最敏感最敏感的少年。他的模特们也总是垂着头、别过眼，被人观察而不自知。时间消失在雪白的日光里，凝固笔端，每一张画都是一场说不出口的极深极深的暗恋。

    我最喜欢的一组画，是他的公寓，二三十张画，没有人。空荡荡房间，极少家具，敞开的门、关闭的门、一重又一重，大窗户，木地板，阳光雪白。不算多么的杰作吧，网上也只能找到几张，但是那份认命的寂寞、纯粹的孤独，不知不觉深深侵入感官。假如 Hammershøi是一部电影，必定是一个长的无法想象的长镜头，由头至尾。室内拍摄，有阳光，没声音。于是那片展区也意外安静，每个人的表情就像刚看完这场电影。无人说话，说不出话。压抑得住情绪，压抑不住寂寞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