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有一个苏州士大夫写了一本书，名曰《长物志》。这个士大夫叫文震亨，他老子的老子的老子是文征明，就是香港电视剧里喜欢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内个。我们晓得明末的江南奢美地要命，天空中犹如荡漾着一层玫瑰色的雾，精致得不得了的城镇里撒丫子跑着精致得不得了的人儿，苏州城一个漂亮园子接一个漂亮园子，恐怕李格非知道也会忍不住诈尸爬出来再写名园。其中文震亨这类有血统可查的名种子弟，他们的生活概可以四个字形容：声色犬马。士大夫们穿着僭越到玛丽皇后那儿去了的绫罗绸缎，盖房子、养戏子、玩古董、讲究吃、挑剔穿。。。凡是与享受、与白相有关的事，一件都没拉下。节俭刻薄的苦孩子朱元璋要是看见那时候的江南，是会气地活过来又死过去的。

    文震亨若是生地迟些，大约会像王世襄那样，被冠以“玩主”的名号和一大堆鉴赏家收藏家园艺家这个家那个家的头衔。现在市面上有很多教你品酒、品咖啡、品奶酪、穿衣搭配、色彩学一类的书，一本《格调》骗过很多人，还曾脱胎成天涯轰动一时的现世贵族周公子，我们或多或少相信在巴黎某条小巷里仍有只为贵族服务的裁缝店、视紫色如贫困的征兆，《格调》们给老百姓营造了一个精致生活的幻影，我却一直深深怀念沉浸在长物中的文震亨。

    有多少不物质的人？精彩的物质生活就像春药，带给我们感官世界的高潮。可是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爱慕虚荣但又害怕别人说你爱慕虚荣的心理，这种幼稚的矛盾仿佛小时候遇见暗恋的对象脱口而出的不是调戏而是挑衅一样。直到如今show帖满网飞了po照片的人仍会小心翼翼地辩白：是分享不是炫耀，是分享不是炫耀。这时候你就不得不佩服死文震亨，那个遥远时空中爱物质爱地死去活来写传立志的男人，或许他的老子的老子的老子没拿“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当过口头禅，文震亨到如今还在向后人呐喊：我爱长物！

    1645年，亡天下。走过了大明帝国崩亡的1644年，在江南的烟花之地，南明弘光小朝廷在唱戏。陈子龙投了水，钱谦益降了清，侯方域羞对桃花扇，文震亨绝食殉大明。一个那么爱物质、爱生活的世家子，在大节面前一点没动摇。是骨气？是血性？是追随生己养己的文化而去？或如王国维留下的谜面：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谨以对文震亨的怀念，作为我所有关于长物的琐碎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