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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调——偷得半日闲,忆江南

(2009-02-09 05: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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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类: 只是旧调


   
    德国的夜很静,抽着烟,思绪却飞到万里之外的江南。波恩三月半,春天跚跚来迟。家乡前几周已经有了十七八度,上个星期日我却在波恩见过有生以来最大的一顿雪。这一两日间,忽然风也暖了,阳光也清朗起来,学校的院子里悄悄绽开紫色的野花,这才知道北德的春是真的来了。然而说到春,便想起江南,江南的春夏秋都是好的,惟有冬季,见不到大雪,空气却阴冷到骨子里。这会子青浦的桃园该热闹起来了,满坑满谷的桃色,艳得人睁不开眼睛。
    生在上海,因交通之便,少不得常在周遭城市游玩。这时候便想起西湖的藕粉、鉴湖的黄酒、姑苏的园林、水乡的廊桥、扬州的盐阜路,无锡的鼋头渚。记忆是久远的,不过一两年,便如同隔世般模糊。只是江南的风物却如影像般定格在脑海中,随着游时心境的淡却,更突显得分外清秀。我想是记忆将当时情景美化了的缘故,然而无论多美化,总还是不过分的,因为江南就是那样美好,比记忆和想象美好得多。
   

1,绍兴


    去绍兴是2003年四月、春天的事,非典的恐慌正逐渐蔓延到江南,所幸当时媒体宣传还不甚严重,出入城市也不必繁琐体检。一行人还是戴着口罩,上了火车不久便丢掉了。待到绍兴,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哈哈一笑,这样清丽城市,就连空气都带着几分娟秀,谁还会记得什么传染病呢。
    清丽,这是我最喜欢用的词之一。形容人也好,形容景也好,比“清秀”又添了几分冷艳之色。既清且丽,想必是美的,那美又多了点冷峻。江南城市大多清丽,尤其绍兴更冷一些,但那冷不是因为天气或民风,想是沾染了绍兴琴派的孤清,更有几许乌蓬白墙的墨色,教人无端端生出几分寂寥。城市虽是分明颜色,不知怎的,眼前竟似笼起一股淡淡薄雾,雾里看花,花自顾自开着,与人无关,便生出那局外人的怅然来。所幸黄酒总是温的,加几条姜丝,暖暖的,可以喝到心里。

    写到绍兴,不外想起两位人物,陆游和鲁迅。到了绍兴,却又诧异起来,这样的城市,竟生得出那样激昂的灵魂。绍兴是那种极清秀的女孩儿,黑白分明脸孔,清爽干净容颜,不大与人争执什么,却又有旁人近不得身的矜持。这般淡雅,所出的名人却浓墨重彩,落笔有金戈铁马之风。“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最喜欢的放翁诗,然而到了绍兴,却只隐隐约约记起两句: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诗是写春的,忆的却是沈园那一缕芳魂。钗头凤的故事流传太广,给这清丽小城平增了几分璇昵,只是绍兴这地方,纵是闺帷淫媟,也沾染着淡淡凄冷,教狷狂子弟都不敢造次。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那桥、那水、那无奈,至今沈园的白墙上仍有后人立的、陆、唐二人的诗碑。山盟已逝,情波余存,竟跨越了千百年时空,直到现在,依然脍炙人口。无端端的,想起《胭脂扣》,碧落黄泉,幽情犹不肯息。许是太深情,太美,反倒令人伤感。像是心头嫩嫩的创疤,轻轻一碰,就会滴出血来。
    碍于同游的行程安排,既没有去沈园,也没有看一眼青藤书屋。那个叫徐文长的疯颠青年,我幼时习国画,视其为风流才子。直到查阅绍兴地图,才赫然发现徐渭也是绍兴人。还记得小人书里写徐渭的故事,有一篇是讲他考八股,文章太长,竟然写到了桌面上,后来便有了徐文长这个名字,至今不知是真是假。徐渭后来是疯了的,在这个清丽的小城、植着青藤树的书屋。

    现在到绍兴,是一定要去柯岩的。穿过几重庭院、忽然看见了那尊巨大的石佛,心里头却十分失望。佛是新的,瀑布是人工的。四周围好空阔田园,忽然间耸立出这么一块孤岩来,这般突兀,叫人心悸。懒懒翻过山,眼前铺卷开一片烟水,湖是这样冷,又这样清丽,清丽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岱在《陶庵梦忆》里写道:鉴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狎。同意,而又不同意。鉴湖的清冷,虽在眼前,却不能触碰,仿佛连笑语都收敛端正起来,不可狎,实在不可狎。闺秀之言,却又评点地忒小家子气。这一湖素水,分明不是人间烟波,但也圣洁不到天上,似一个看破红尘的出世者,身在人间,而心如野鹤。波涛虽是微碧的,可湖是这样素,素得仿佛只剩下黑白二色,似一轴水墨,以天地为画纸,写意却不失精致。走在这样的湖边,甚至生怕打搅了她。而她坦然卧在那里,既不看你一眼,也不动一动身子,心里透明澄澈,素颜却是清且淡、冷且雅的。
    当时真的是被鉴湖打动了,有庄周意境。我所见过的水并不多,长江、黄浦江、舟山的海、北京的北海后海、江南的西湖太湖玄武湖瘦西湖,以及现在,德国的莱茵河。林林总总的水,轻敲我心,但总没有当时,那一片烟波来得心动。今朝屏事卧湖边,不但心空兼耳静。游舫和乌蓬是络绎不绝的,却丝毫影响不了鉴湖的幽寂。船与湖,人与湖,仿佛是分开的,人自管自嬉戏冶游去,与湖无干。心空、耳静,对着这样湖水,不知不觉,能忘俗。
    黄酒是在湖边吃的。景区的饭庄,想来不会是什么佳酿。但有烟波佐酒,纵是白水也醉了。绍兴女儿红是最出名的,相传绍兴人家生了女儿,便埋一坛酒在院中,直到女儿出阁才开启,典故极浪漫。只是一样东西一旦出了名,便不知往哪里可以寻得正宗。以前不喜欢黄酒,觉得浓,一股子酱味。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习惯起黄酒来,比之白酒,少了辛辣,多了醇甜,冬天用铅壶装了,在炉上温一温,加些姜丝,喝到喉咙里,不一会,全身都暖和起来。酒劲是后来才上来的,就连流的眼泪都如温酒,浓且暖。

    直到夜里,才忽然发现绍兴市中心有一条老街。沿着河建筑,夜里只见黑漆漆的瓦、灰濛濛的墙,乌沉沉的窗格。晚清式的酒楼茶肆,屋檐下挂一长串一长串小小的红色灯笼,只是那红,瞧得分明,却又不像是正红,有些疑心偏了玫瑰红,以至于灯光流淌到水面上,荡漾的是胭脂色。沿河的茶楼大多挂着湘帘,垂到美人靠上,屋里若有若无传来几声弦咽,《静观吟》?或是《庄周梦》?如水夜色,胭脂画里,仍脱不开清冷的气质,有烟视,而无媚行,七弦般素雅。
    这会子,倒渐渐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当时,从一个悬着红色灯笼的门洞里穿行而过,走到一座拱桥上。每一个水乡,最多都是拱桥,那桥叫什么?再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桥面很宽,青石板旧旧的,阶梯上有苔痕。我在桥上坐了一会,后来听张国荣的CD,那首歌叫做《有谁共鸣》。“夜阑静,有谁共鸣?”又令我想起苏东坡的“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便是那年四月,张国荣撒手而去。绍兴的夜,是那样寂寥,那样凄冷,我与明月清风同坐,在那座清丽的小城,默默纪念一个我钟爱过的人。
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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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绍兴外一篇·伤心兰亭


    忆绍兴,怎能不忆兰亭?园如其名,淡雅出尘,便是青波倒影间浓翠欲滴的一点,绿水潺湲,流霞凄迷,娟秀一如墨卷。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暢叙幽情。”
    王右军如是说。
    游人去兰亭,吊的不外是洗墨池、兰亭集。沧海桑田,这一粟曲水却似从未改过形貌,一亭一榭、一池一圃,便是王先生今日重来了,抚一抚苍梧,依稀旧时模样。漫步幽园之中,一回头,仿佛群贤仍相与池前,正纵酒言欢。彼时百年,不过今朝史书上一点两点墨迹,惟有名士风流,千古恍如昨日。
    那个时候,有竹林七贤,也有兰亭禊集。谢安、孙绰都是兰亭的座上客。宽领大袖的年代,寒食、温酒,清谈、嬉游,“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便是那个时候,王右军纵兴挥毫而惊千古,嘘吁“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落“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之笔。很多年以后,人们仿佛记不得他的悲怀,惟流记神来笔墨。王右军的书法,是无出其右的。纵然赵颜金柳、华夏千古,而书法即逸少,兰亭即书法!
    我已记不得兰亭有几重院落、几多亭台,亦记不得洗笔池水,是否果真乌若墨玉。记忆里,惟是那样一片浓碧浓碧,那清冽的绿,直沁到人骨子里。遮天蔽日的树冠、夹道丛生的灌草,初春,繁花未开,兰圃空幽,皆是一色青碧如洗。洗得人目朗,洗得人神清,洗得人甚至不敢多作停留,怕少时,连泪水也化作滴翠颜色。
    千数年前,也是这般一个春日,王逸少感言“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他看前人匆匆,而今人看他又匆匆。冶春时节,一晌贪欢,浑不觉朝露昙花,咫尺天涯,而百年将过,世殊事异。千古,原来不变的,只有这兰亭。 
    旧时王谢堂前燕;兰亭千古伤心。


3-19
3,西湖夜雨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是我的祖籍,也是中土华夏,红粉脂华最为冶醉的迷土。“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几时?非昨,非今,怕是千百年后,仍有后人骚客,顿不住的脚步随着那湖山浅诵低吟。
    杭州,杭州是怎么样的呢?柳浪闻莺、宝石流霞、雷峰夕照、三潭映月、满陇桂雨、断桥残雪......杭州的四季都是美的,都是香的,都是好的。像一出唱不完的后庭花,教人想来,缠绵悱恻不已。江南盛产的是才子,是佳人,是瘦金式的风骨,是李煜那一江春水,是苏小小“夜夜长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是白居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杭州的景是那么华美,醉了今朝,明朝复醉,流连忘返。古今文人,无不是爱西湖的。盛名,但毫不为过。张岱或曰: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自己却“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一年四季去杭州,挑一个春日分拂柳浪、花港弄鱼,或于仲夏泛舟西湖、品龙井荷香,秋分时节桂香如雾、听南屏晚钟,隆冬近年也少见了大雪,要不然,素雪断桥,唱一曲,白蛇传。
    来来往往,几乎赶上过杭州城四季的繁华。朝花夕拾,最难忘的却还是04年1月,暮冬里西湖上豪雨如注的凌晨。

    那是一个任性的晚上,我同三个好友坐在一起吃狗肉火锅,上海的雨极大,人懒懒的,心却想要去个地方,有山、有水,披着夜色抵达,清晨推开窗,就像推开一个朝代。于是坐凌晨的火车去杭州,在南山路的“梦西湖”坐到五点半酒吧打佯。此刻天还是黑的,暴雨似是从云头倾泻而下。几个人打着伞,衣鞋都湿透了,冷到骨子里,便不再感觉到冷。沿着滨湖的九曲桥缓缓地走,九曲桥的桥面上刻着荷花,栏杆低低的,青石湿润如玉,仿佛暗沉沉的湖心里亮起了一串茵茵的水晶。
    因为雨,湖面涨得老高,水波一荡一荡,几乎便打在桥面上。湖水的声音,即使隔着雨声,仍然清晰可闻。那些微的叮咚,仿佛怀抱琵琶、佐以筝弦,音符与音符之间有点紧,落指急急的,出声却悠缓而清悦,格外通透。雨声伴着波声,行云流水泠泠,或疾或缓,婉转悱恻,有缠绵之意。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雨渐收,风起,从湖畔凉亭望出去,柳浪分拂,湖面很暗很暗,视平线模模糊糊,惟雷锋塔划出一道巍峨的侧影。
    即使是凌晨,苏堤也没有闭门谢客。天些微亮了,因为雨,看不到西湖的日出。立在进堤后第一个桥头,顾盼四周,湖面开阔,淡淡细雨,远远青山,重重云影,都被水墨化开,成了一卷浅灰的淡彩。宝石般湖面上,湖心岛如梦幻般盈盈立在烟霞浓处。清丽的山水,一时间,似恍惚天上,又似恍惚人间,青云红尘,荡气徊肠,看在眼中,不觉如痴如醉。
    西湖如西子,浓妆、淡抹,遮不住那一脸天然绝色。我知道说西湖清丽是不合适的,只因为那日的雨、未开明的天。西湖是凝脂,是琼醪,是春梦,是仙品。是一匣胭脂而无庸粉气,是一屏绣锦而无工匠气,是一曲相思而无淫媟意。是一朵盛放的芍药,有牡丹华姿而无牡丹之俗艳,有蔷薇娇娜而无蔷薇之媚人,有海棠香酣而无海棠之妖饶。西湖美得丰满,美得热闹,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而无风尘感,是苏小小倾城,是陈圆圆倾国。是一盅陈年美酒,香而醇,闻之欲醉,饮之,醉生、梦死。
    雨后西湖,垂柳如丝,柳条又轻又软,长长的枝条挂满雨珠,宛如一串串澄透的水晶链子。同在西湖,西泠印社却梅鹤清高,守着孤山一缕羁傲。金石书画,中国的文艺中惟有古琴可以比肩,一般傲。西湖的美是从来不乏人夸赞的,人人写诗,人人记游,独此处人文最浓、气质最佳,如幽谷美人,坐拥水云间一湖清澈。

    杭州城的风光,自然不止西湖一处,灵隐一线天、九曲十八涧、虎跑六合塔,都是需要细细品位的。宋嫂的醋鱼、东坡的走油肉、初春的发菜羹、龙井的新茶......菜是好的菜,茗是香的茗,口舌畅快而锦口绣心。更有西湖藕粉,冲开了,晶莹剔透,如琥珀凝脂一般,稠而甜,腻在喉尖,便要把舌头都吞化了。
    既然忆的是夜雨,此外繁华不复记述。只是一直遗憾,未能去寻一寻灵隐寺后,那一块神秘的三生石。三生石的传说,并没有小儿女幽恨私情,禅是禅,缘是缘。缘之一字,三生石似乎是要告诉世人,莫强求,莫牵记,一切都是早有定数的。悲欢离合,情海生波,对错之间,不外是忘看三生石配给自己的那段纠葛。若真有这么一块石头,一定去拭一拭苔痕,寻一寻自己的名字。若真有这么一块写尽天下姻缘的石头,岂不是更胜石头记那一梦红楼?


3-19
4,南京


    金陵城,如同逝去的王朝,慢慢地、苦涩地衰老。那些个繁华,那些个风花,早就随着故国山河去了,回首明月中,雕栏玉砌,是一腔幽梦。
    南京城,至今仍有六朝皇都的风度,但不是很大气,有一点北京的灰,有一点江南的绿。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心里苍苍惶惶的,仿佛随时都会跌进一个旧梦里。此刻的南京,不能说是不现代、不繁荣的,只是空气里都弥漫着六朝的香,那香气是灰冷灰冷的,有几多哀怨,有几多不甘,又有几多无奈。南京这个城市,仿佛永远都忘记不了当年的金粉,永远消磨在前世的记忆里,不管世事正如何转变,一味沉溺。
    南京城最美的时节,是千数年前,一个叫做南唐的小小王朝。南京这个地方,几多亡国之君,从陈后主的后庭花,到李后主的胭脂泪,端的是粉欺脂香,却又如青楼中芳华渐老的妇人,再艳靡也有些春逝的寂寞。后人记不得南唐,却一定记得李煜,一个文秀青年,不幸生作帝皇,当可与纳兰共叹一句“不是人间富贵花”。李后主的词便是南京城最好的写照,“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旁的城市,欢了便是欢了,哀了便是哀了,独独金陵,顿不住地悔恨。至如今,明故宫、秦淮香阁,都是人去楼空的,游人们还禁不住叹上一叹,替南京愁上一愁。
    秦淮河,载了千古多少美人泪,是脂香之河,是幽梦漫徊之所在。这里走出过李香君,走出过陈圆圆。风尘多侠士,秦淮的女子,是女子中的将相,用美貌、用才情、用风骨,羞煞变节的多少文士。负心总是读书人,读书人们来了,去了,留下承诺,却没有遵守的。马湘兰之于王稚登;李香君泣血桃花扇;卞玉京琴河感怀,却打动不了委身侍敌的吴梅村。大背景,大战乱,小儿女,怯弱的君子,高洁的女子。至今也消散了,只是秦淮河流水依旧,环绕在古装的夫子庙前,涛声桨影,还受灯火映照。
    朱自清先生写秦淮河的文章,写得极好;张岱的《秦淮河房》,也极清艳。隔了数百、数十载,现在的秦淮河,却又不是当年的样子了。水仍是凝脂的,风仍是轻软的,楼仍是华美的,但不是那个样子了。写到这里,我忽然又想起了北京的荷花市场,入了夜,环湖的酒吧灯红酒绿,风光璇旎得不得了,然而坐下来了,才发现原木桌子铺着地摊上卖的那种格子台布、酒杯不是喝酒的杯子、伏特加兑太多水、驻唱歌手扯着嗓子跑调......后海的风景,粗粗看是漂亮的,却经不得细细推敲。我在这里讲后海,是因为后海有几分江南的模样,然而一看就知道是仿的。江南最要紧是精致,乍一看不对眼不要紧,愈看愈有味道才是真的,渐入佳境。
    可是现在的秦淮,不是那个样子了。倒像上海的城煌庙,满大街都是仿古的吊角飞檐,底下却开着卖伪劣名牌的服装店。夫子庙的风景,只有在夜里——光是那么暗,龙舟的灯影流淌在河面上,两岸仿古建筑露出一脸的温柔——那时的颜色,是有几分意思的。
    访友南京,得了空,便一个人满大街找鼓楼、找故宫、找午门。一切都是缩了水的,同北京相比,仿佛核雕般微细。午门上盖满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城墙是碧绿的,门洞是漆黑而恿长的。那天清晨,午门的门洞里坐了一个老人,闭着眼睛唱京剧。词是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声音的嘶哑和苍凉,一如头顶的午门。可,纵是苍凉,南京的苍凉也是娟秀的,就像那几个偏安于此的小小皇朝,圈一小块湿润的土地,做一场清丽的鸳梦。
    那年访南京,大群朋友唱K,临走前,唱的偏偏是郑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莫非是到了那处,连心境都一并随了后主,“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那年的人,那年的酒,那年的夜色......关于南京那许许多多琐碎的记忆,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回顾无言,惟有长叹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5,水乡散记


    江、河、湖、泊,没了水,便没了江南,江南是湿润的,是水灵灵的,是西塘、是甪直、是乌镇,是朱家角。是一座座明清的小村落,四面八方的水道连接着它们,乌蓬的轻舟一摇一摇,穿过廊桥、穿过垂柳,一直摇到梦里。
    行客匆匆,听见过西塘的静、看见过甪直的绿、品位过朱家角的闹。江南的水乡们,样子都是差不多的,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人家。水乡们是不近山的,临着河、摇着橹,蓝灰色的天空没有遮挡,才看得到“云散后,月斜时,潮落舟横醉不知”。

    西塘的静,还是七年前的记忆。七年前,西塘的白天和夜晚都是极静的。并不是没有旅游团,一车来了,在著名的桥上走一走,哄地散了,连住都不住一宿。而我,沿着长长的廊桥,走到尽头,又一处柳暗花明,流水人家,却是旁人都不大会去的。记忆里,西塘有极长的廊桥,矮矮地遮在人家前面,檐下挂一片灯笼,柱边就是河水。廊桥中央有一座彩虹桥,是民居中突然竖起的一座彩殿,华丽,却不失清澈,仿佛横卧在水墨卷中的一位云中君——戴郭邦先生的某本画册,首一页便是《云中君》:一位红衣仙子用朱袖半掩着面孔,懒洋洋徘徊浮在淡淡的云烟之中,一脸嫣然。

    走在廊桥上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虽然是白天,却好象走在夜里,天与水与云都渐渐暗淡了,缓缓流动的河水,踩着青石板路上的拍子,一晃一晃,偶尔有小舟横过,涛声也是安静的。西塘的廊桥,是一股凝固的静,幽幽的,恍若凝固了一个世纪,待你仔细探看时,咦,几百年来,都是这个样子。

    甪直的绿,惊心动魄。数百年的绿荫,高高盖住数百年的青瓦、数百年的流水。白墙被数百年的雨色洗碧,涓流倒映着数百年的春色——甪直的绿,是真正的春水绿,翠生生,碧透碧透。甪直的建筑看起来似乎总是小上一号,就像浓缩的盆景,极精致的石桥、极狭窄的石街、极低的围墙,一栋栋唇齿相依的人家。在连绵的浓碧下泛舟,顺着透亮的小河一直伸展到最北的那座古刹门口,林荫豁然而止,苍灰色天空露出面孔,轻轻拥抱着苍黄色佛墙。“南无阿弥陀佛”六字佛号写得斗大,让人一下子走入南朝经年的风烟中。

    那时候还是高中,永远记得教导主任拦在寺门口,声嘶力竭地对所有学生吼道:“不许烧香,不许搞封建迷信!”

    朱家角紧临上海,上海是个大滩,朱家角是个小滩。高楼华厦矮了一大截,化作重重叠叠的灰墙灰瓦,人流依然是熙熙攘攘的,赶集般热闹。家家面街,户户开铺,节节寸寸,所货皆类古意,如数百年前的西湖香市:凡胭脂赞珥、牙尺剪刀,以及经典木鱼、伢儿嬉具之类,无不集。放生桥下甚至还有锦鲤卖,游客买一尾,宣一声佛号,放入河中,商家再捕回来。久而久之,鱼也累了,也钝了,傻乎乎浮在桥下待捕,成全游客的善念,成全商人的钱包。

    镇上有座茶馆,名曰“天下第一茶楼”。沿着陡长的阶梯拾级而上,空荡荡的店面光线极暗,沉香色方桌条凳寂寞地横在大梁拱斗之下,眨一眨眼,仿佛便会有许多宽袍大袖的茶客提着鸟笼在这里喝茶听书。店里只卖茶水,凭栏独坐,朱栏外勾出一抹水色。古人说:独自莫凭栏。可是当我坐在这里,却是坐在向往了小半生的古梦里。

    后来在我的武侠小说中,每一出故事、每一位主角,某一天都会凭栏坐在一个江南的茶楼,解下佩剑放在桌上,目光落在窗外——或是万倾太湖,岚烟徊荡;或是艳阳西沉,街市上逐渐点起彩灯,彩云斜飞的天空下,满城灯火如同长江江面上斑斓的波光,晶莹闪亮。。。从小时候起,脑海中的每一个故事、每一位人物,都陪伴我度过一个个独自凭栏的日子。他们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渴望。我渴望有一天赤足散发,游戏红尘之外,再没有江湖是非、恩怨情仇,只对着入梦山河,弹剑漫吟:“遥想青山如黛水如眸,一任相招金缕乘东风。”

    橹声、水声、雨声。江南的水云,江南的风烟,是我心中细细纠葛的愁绪,是我无数次沉酣初醒时,若有若无的缠绵梦境。



外一篇·故人的江湖


    整个电脑都是未写完的小说,清一色武侠。好古,好武,好江南。虽然隔了很多年,虽然都没有结局,可是我的人物们就是我的老友,我记得他们的剑的名字,也知道他们将为谁生,为谁哭,为谁死。——我的武侠们总有连贯性,而且,隐隐约约的,有原型。因为有原型,故事都是现成的,未写完的凄然结局,是早已发生过的心碎。

    譬如江湖主的妻子绛珠,与东武二少短暂而又悲伧的相遇相爱——飞鹰堡主看了个开头就把水喷了一电脑,隔着MSN敲我的额头说:喂喂喂,你就不怕谁谁谁还有那个某某某找你拼命吗?我说,故事里的绛珠、故事里的武二少,为情所误,终究永决;而故事外的他们,心碎后,伤疤长出新肉,最后相忘于江湖。我只记录刹那永恒。

    修罗与商声也是。那么坚忍的他,曾经试过自杀;那么骄傲的她,曾经痛哭崩溃。在我的小说里,在重写了无数次的传奇里,在扬州城,在终南山,在金陵,在福建,无论在哪里,他们终究会相遇——“天边眉月如勾,岸边人家挂在窗外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雾入寒夜,灯笼暗红的微光宛如两滴凝固在黑暗中的鲜血,强烈的不真实感漫上修罗心头,尤其当看见不远处一座桥头,一个身材高挑、白衣大袖、如水青丝一泻直至腰际的女子正背对凝立,更让他觉得自己已入了魇境。”

    数年后,修罗即将做父亲,商声也嫁了人。那头泻至腰际的长发,早就被商声剪去。曾经深深相爱过的他与她,终究在滚滚尘烟中忘记了彼此。

    成佛与我久未联系,自从认识他,几乎见过他每任女友,同小田螺在太湖边吃炒面;陪云雾为他流泪至离开;和他一起送云凝回家。成佛在小说的第一次出场,就被削断右手食指,他气馁的向我抱怨:喂喂喂,我怎么拿剑啊?我说:这是警告,不许你再染指那么多MM。

    飞鹰堡主终于要结婚了,可惜我在德国,赶不回太湖喝他的喜酒。我以前说他LOLICON,喜欢十几岁的MM,每次遇见他,总是在为小女孩子们流泪。我的人物们,我的故友们,早就一一结婚生子——不是同最初深爱的那个人。原来经久不忘的是我。幸好写的都是别人的故事,不然让我也这么一次次深爱、一次次分开,人生早就累地半死。我只记录刹那永恒。

   
6,无锡


    早上的时候,街道两边摆满了小吃摊。糕点的热气如白雾般徘徊在清凉的空气里。清晨干净的空气,混合着油烟、柴米的熏味,以及包子、葱花的香气,说不出的亲切、好闻。熙熙攘攘的人,有拿着锅盆来打早点的,有匆匆买了赶路的,也有坐在油腻腻的条凳上悠闲喝豆腐脑的闲人。少不得,神清气爽的老人提笼而过,留下一串鸟鸣;退了休的妇人提着菜篮,同小贩讨价还价。油锅的沸腾声、自行车的铃声,还有各种各样、清晰或模糊的人声——这只是一个比喻,一个善意的比喻,我从来没有在无锡见到过这样的情景,这只是我的比喻我的想象,这就是无锡给我的感觉,亲切、微凉,有一点悠闲的、生活气息浓郁的城市。    

    我去过无锡几次?六次?七次?或是十次?日子过浑浊了,算也算不清楚。第一次去无锡是小学的时候,和家长的同事去旅游,隔了十年,之后几乎每一次都是看朋友。因为有朋友们在,无锡便不是旅游地图上模糊的一个点,而是一个亲切的、带有生活气息的地方。我去过鼋头渚,也逛过百盛;游过东林书院,也到过蠡湖新城;吃过酱排骨,也下过酒吧。无锡的山水是美的,人文是友好的,去过那么些次,景点却没有尽数游玩过,只是捡自己偏爱的地方走一走,然后找朋友喝酒。

    千禧年,无锡火车站还没有翻新的时候,一日在宿舍里闷头睡到中午,醒来时突然想离开上海,便坐火车到了无锡。那是我隔十年后第一次去无锡,出火车站坐旅游线,一路径直开到鼋头渚。靠在车窗边看着不可思议的城市:水泥拱桥下,宽的河面乌沉沉的,却没有脏的感觉。泊着很多船,有小舟,也有货舢。呵,门泊东吴万里船。之后到三阳广场、五爱广场,然后蠡园、梅园、唐城......这个城市,一点新,一点旧——Something old,Something New,Something Borrowed,Something Blue。惟有太湖浩荡烟波,恒古不变。

    那天的公交车,由蠡园至鼋头渚那段路上的景色,令我印象深刻,至今无法忘怀。长长的林荫路,高大的树木夹道而植,浓翠欲滴。马路一边是绿茵茵的山壁,还有一边临着大畦大畦的湖面——我无法确定究竟是农田的水塘,还是连接着太湖的河流,但我一直相信,那就是太湖。再往前一些,水面逐渐开阔,左近的农舍渐渐错落,浓密的林木也遮挡不住粼粼波光。马路与湖水之间的草坪是一片优美的坡道,有几个学生躺在草坪上,盖着浓密的树影,自行车斜搁在不远处——我不是一个注意细节的人,但我一直记得那几个躺在树下看着湖面的学生,因为当时我觉得他们非常舒服,风景非常优美,直想要跳下车,也往那边躺一躺。

    太湖是银色的。

    瞧,太湖并不是无锡独有的,但我忍不住想写一写。太湖是银色的,银色的水面、银色的雾气,岚烟中点点银帆。柳外行舟轻过,微波闪耀着粼粼的银光。无水不成江南,提起无锡,却总是隐隐约约会被遗漏在江南,大概就是因为太湖太大,太浩藐,太磅礴,像是气吞河山的稼轩词,不尽婉转,于是游离花间之外。
   
    你尝过太湖水的滋味吗?不是真正的太湖水,而是无锡独有的啤酒。每个城市大概都有一间叫做流金岁月的酒吧,在我去过的城市里,除了北京,竟也只在无锡下过酒吧。熊哥海量,每次都要叫上好几扎太湖水。酒色只得一点点温黄,晶莹清澈,入口极淡,隐约有些后劲,慢慢就飞了起来。喝多了,把酒高歌。凌晨时分,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子怯生生来卖花,姐问:是不是花卖完了,你就能睡觉了?于是把所有玫瑰都买了下来,一片片撕开,凋花维持着娇艳的腥红,落在啤酒里,浮浮沉沉,是我记忆里美好的流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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