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说不清关于格拉芙太太的流言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散播的——也许是自从瘟疫爆发的消息传来——流言的种子在风中发芽，恐惧悄悄开花。村里人尽量避免靠近那座阴沉沉的灰砖宅院，格拉芙家最后一个女仆朵丽也在昨天清晨离开了。现在还留在格拉芙夫妇身边的只有管家乔伊斯，据说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人从格拉芙先生的孩提时代就一直负责教管、照顾他。

    “没错，先生是一位再好不过的绅士、贵族，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有教养、那么温文尔雅的好人。。。”朵丽临走前这样告诉围绕在身边、惊恐而好奇的村民们，“但是太太，我实在找不到适当的词来形容她。不，她对下人并不苛刻，因为她根本不和丈夫以外的任何人打交道，包括乔伊斯先生。她是一个冷漠、阴沉、阴暗、神秘的女人，她不允许下人们靠近她的房间——她并不同先生住在一起。有一次我在打扫走廊的时候经过她的房间，透过虚掩着的门缝，我看见她正在擦一把刀，一把屠夫的切肉刀！——忽然，她猛地转过头，她看到了我，她的眼神——她那眼神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应该有的，她让我一瞬间感到呼吸停止、浑身血液都结了冰，那简直是食尸鬼的眼神！我不知道流言是不是真的，但我向圣光发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之后年轻的、饱受惊吓的朵丽就离开村庄，去斯坦索姆投奔她的叔叔。这个北方小村离重镇斯坦索姆不远，是去斯坦索姆的必经之地。连日来，不断有邻近村庄逃难的人从村子经过，关于遭到瘟疫感染、食尸鬼袭击的消息一天天加重人们的恐慌，和平安宁的斯坦索姆城仿佛是他们寻求庇护的避风港。

    “前天来的寄住在旅馆的那位先生也失踪了，已经是第五十四个人了。。。天哪，究竟他是被谋杀了，还是被食尸鬼吃掉了？”

    “我们应该找格拉芙先生或者乔伊斯先生问个明白？我实在受不了这样担惊受怕，瘟疫已经够糟糕的了，现在还有那个可怕的女人！”

    “不，我不愿意靠近格拉芙家！也许我们也应当离开这里，去斯坦索姆！”


    管家乔伊斯重重地关上庭院大门。傍晚的天空阴沉地可怕，叹息般的风声回荡在静悄悄的庭院里，拧成一股股凄厉的哭泣。这位老人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鹰隼般精湛的眼睛、肌肉发达的健壮体格还像中年人一般。除了格拉芙夫妇，在这里没有人知道老管家曾经是白银之手骑士团中的一员，就像没有人知道隐居在小村庄之前、年轻的格拉芙家的男主人安东里奥曾经是一位前途无量的高阶牧师。

    确切的说，格拉芙不是安东里奥的真实姓氏——过去他拥有一个非常辉煌的姓氏，在他遗弃他的家族之前，他来自一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家庭，他的家族甚至与洛丹伦皇室有着极为密切的血缘关系。比起与家族的绝裂，更甚的是背叛了一个神职人员的身份——“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可怕的女人，我的主人应当在几年后成为主教啊！”即使已经过去好几年，每每想起这件事，管家乔伊斯的肺几乎都要气炸了。

    他知道村民们在议论什么，他也知道流言在传些什么。与女主人深深的不和使老人并不想发表任何维护的意见，甚至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老人大步走进会客厅，年轻的主人正坐在壁炉前沉思。“安东里奥，”老人有直呼主人名字的许可和权利：“我想我们应当谈一谈，关于流言。。。”
    
    “亲爱的乔伊斯，我想我应当去看看薇罗妮。”男主人平静地打断老管家的话头。正如朵丽描述的，他是一个年轻、温文尔雅，让人觉得无处不舒服的绅士，虽然他的身段有些瘦弱，但你想象不到穿着牧师服的时候是多么的合适、无处不熨贴。所有人都喜欢他，他是那种让人一见之下，宛如被和煦圣光所包围的男人——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他应该成为主教的！

    安东里奥没有给老管家插嘴的时间。薇罗妮是他的妻子薇罗尼卡的呢称，她的房间在地下室，确切的说是半地下室——房间的窗与地面齐平，傍晚时分，房间里没有掌灯，屋子十分昏暗，窗外最后一丝光线透过没有完全拉拢的黑色窗帘投映在窗台下的写字桌上，隐隐约约，你可以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纤细而充满韧性的侧影。

    “安东尼！”薇罗妮叫着丈夫的呢称：“请你不要进来。”

    安东里奥在门外止住脚步。妻子的房门紧紧关闭着，数月来，她不允许任何人、甚至包括她的丈夫在内，进入这间屋子了。只有昨天早上离开的朵丽看见过薇罗尼卡在房间里做什么——“她在擦刀！一把屠夫的切肉刀！天哪先生，求求你让我走吧，我不愿意相信流言，可是人人都说失踪的外乡人们是被太太杀掉或吃掉了！”

    那不是一把刀——安东里奥没有开口——那是一把剑，一把很丑的剑，那把剑的外型同屠夫的切肉刀一模一样，但那是薇罗尼卡最珍爱的宝物，在遇到安东里奥之前，那把剑就是她的伙伴、她的生命、她唯一信赖的东西。

    甚至连熟睡的时候，她都抱着那把剑。直到许久后，她才学会入眠后，一只手紧紧抓着剑，一只手紧紧握着丈夫的手。

    安东里奥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妻子的房间里再没有传出任何声响。他的眼前浮现起薇罗妮那张虽然非常美丽，却只让人感觉到冷酷刚毅的面孔，耳边仿佛隐隐约约传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薇罗妮冷冰冰的、充满了警惕和高傲的声音：“我是暴风城军情七处派来的。”

    薇罗尼卡是一个盗贼，授命于军情七处，为执行秘密任务同她的伙伴们一起来到北方的洛丹伦。

    所有人想破头都没办法想明白，为什么一个出生名门望族、从小就充满信仰、前途无量的牧师会发了疯般爱上一个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盗贼。

    “我要娶薇罗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安东里奥那个被气昏头的父亲抓狂般举起一个纸镇砸向儿子：“你给我滚！”

    黄金纸镇砸在安东里奥光洁的额头上，鲜血顺着他平静的面庞流了下来。他没有再说话，他脱掉牧师服，就这样离开了洛丹伦城。

    安东里奥举步想走，可是既不能前进，又不想后退。踌躇良久，终于他对着房门开口说：“也许我们应该走地更远一点，或许回你的故乡？或许去卡利姆多？薇罗妮，我们私奔了！你没有必要再执行任务了。。。”
 
    屋里沉默良久。“安东尼，”终于女盗贼的声音幽幽传来：“我知道我所作的一切已经违背了圣光，违背了道德——但是，时间真的不多了，即使。。。”

    她没有再说下去。

    门外传来一声叹息。


    道奇家是从西边不远的村子逃难来的，据说那座村子附近的野地里出现了食尸鬼。这个中年人带着妻子、八岁的儿子和一车家当赶往斯坦索姆城，在这个夜晚，一家人住进了小村的旅馆。

    已经午夜了，道奇先生仍没有办法入眠。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尽量不吵醒熟睡中的妻儿，推开门去屋外上厕所。小村的夜死寂死寂，草丛中就连虫鸣声都听不到。道奇先生被笼罩在一股奇异的恐惧感中：背井离乡的凄楚、瘟疫的阴影、对未来的茫然不知所措。他是一个农夫，他该怎样在斯坦索姆这样的大城镇中工作？他的妻儿。。。身上有一股似有似无的搔痒，好像有人在用羽毛轻轻挠遍他的全身，这种可恶的感觉让他感觉无能为力，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究竟哪里是皮肤搔痒的源头，他只能抖着身体像是要把羽毛抖落下来，烦躁感和紧张让他抖不出一滴尿液。
 
    一道泛着血色的暗光精准地划过道奇先生的脖子。这个中年人甚至来不及哼一声就被绞喉了。

    穿着黑色紧身衣的蒙面女人，纤细而充满韧性的身体深深淹没在黑暗里。滴着血的剑造型夸张，仿佛是屠夫的切肉刀一般。女杀手的存在感几乎被她手中妖异的剑完全覆盖，露在外面的双眼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她整个人就是这把杀人的剑。

    女杀手的动作很快，很轻。她潜行到道奇先生妻儿正在熟睡的房间的窗下，她的剑犹在滴血。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管家乔伊斯先生充满愤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迅速回过头，对危险的敏锐使她一眼就瞥见了老人手中象征着圣骑士荣耀与勇气的碧空之歌。

    “同流言一样——你杀那些流落到这里的难民！之前那五十四个人。。。屠夫！”老人的眼神离奇愤怒，甚至带着绝望——竟然是这样一个女屠夫，毁了主人一生的前途！

    “小点声，”薇罗尼卡冷冰冰地低语道：“你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吗？”

    “你还想杀死女人和孩子吗？这就是所谓的执行任务？”老人颤抖着说道：“我以为你是军情七处派来与我们的勇士并肩战斗的，可是你杀活人！”

    “被瘟疫感染的活人！”薇罗尼卡沉静地补充道。

    如果黑沉沉的夜还能透出一点微光的话，如果这点微光还可以让人做出判断，那么道奇先生的尸体流出的血是一种返着黑光的青色。其实不需要光线，老人也可以闻出空气里淡淡腐臭味道——不是尸臭，而是瘟疫特有的味道。

    “我不能让被瘟疫感染的人进入斯坦索姆。”薇罗尼卡冷酷而傲然地说道：“这就是我们这批被派到洛丹伦的盗贼的任务！”

    “这违背了圣光，违背了道德，违背了人伦！”管家的声音颤动着。可是斯坦索姆，几千市民，北方的防线。。。

    “我不是圣骑士。”薇罗尼卡的声音没有一丝动摇：“我只是个屠夫。”

    她翻进了房间。

    老圣骑士浑身都在颤抖，仿佛连手中的碧空之歌都握不住了。在这个瞬间老人不知道薇罗尼卡究竟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如果没有对圣光的信仰，又是什么的信念支持她在这里坚守任务？她杀活人！虽然是被瘟疫所感染的，虽然是为了斯坦索姆——可他们不是僵尸，不是食尸鬼——她杀活人！

    可怕的瘟疫，无辜的人，还有孩子——难道只有屠杀平民可以对抗亡灵天灾的入侵？

       
    道奇一家失踪那天，有人在凌晨时分看见提着剑的乔伊斯管家失魂落魄地走向格拉芙家。被恐惧和愤怒深深笼罩的村民们终于将格拉芙家团团围住。“不是格拉芙夫人就是管家！”谁是杀人魔谁是那个午夜屠夫？人们在惊恐中丧失了判断能力，他们用石头砸破了格拉芙家所有的玻璃，但没有人敢冲进屋子。直到村民散尽，格拉芙家的人都没有露面。

    三天后，阿尔萨斯王子率领白银之手骑士团远征的消息终于传到了王国的最北方，人们仿佛从恐慌中看到了希望的圣光。

    ——去斯坦索姆！在铜墙铁壁中等待勇士们消灭天灾军团！北方的人们洋溢起一股莫名亢奋的情绪。

    ——去斯坦索姆！瘟疫会被控制，王子和白银之手骑士团会胜利的！我们很快就能重返家园。

    ——去斯坦索姆！


    “不能让他们去斯坦索姆！一定有人已经被感染了！”把自己反锁在地下室的薇罗尼卡发出疯狂的喊叫声，她不断用身体撞着墙，抓着自己的头发，这个一贯冷静、杀人不眨眼的盗贼几乎将自己逼入崩溃的边缘。

    “求求你开门，薇罗妮！”安东里奥完全一扫平日的温和沉静，他用手狠狠拍打着房门，死死抠着门板的手指甚至滴出了血。

    “我不能！”隔着门，薇罗尼卡落下泪来：“乔伊斯先生，求求你把安东尼拉走，把他带走，带他回洛丹伦！离开这里，离开北方，远离斯坦索姆！”   

    “我们一起回去！”安东里奥沙哑地喊道。

    “我不能。。。”

    “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东尼，那天晚上，那个孩子醒了，他看见我杀了他的母亲。他咬了我一口。。。这就是屠夫的下场。对不起亲爱的，我不应该带着你来到这样危险的地方。可是我更不能就那样回艾尔文森林，不然总有一天，那里也会被瘟疫笼罩。。。现在我只希望我爱的人能够平平安安，远远地离开这片瘟疫之地。。。带他走吧，乔伊斯先生，看在圣光的份上，你们走吧！”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凝固了，只有风撞着窗户的声音，像哭泣，像一声声叹息。

  
   
尾声



    数日后，这座北方小村已经彻底被人们所遗弃。最后的居民格拉芙先生同他的管家在一个凌晨离开，他们没有同其他人一样去斯坦索姆，而是一路南下，向着提瑞斯法林地的方向。   

    或许在路上，他们会遇见阿尔萨斯王子开往斯坦索姆的大军。“我们以鲜血捍卫荣誉！”圣骑士的铠甲闪耀着圣洁的光芒，他们呐喊着，士气鼓舞。

    交错而过的时候，格拉芙先生一定分外引人注目。他穿着一件牧师服，但这位牧师的手里却紧紧抱着一把剑，那把剑的外形，好像屠夫的切肉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