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号111页》之五

 石库门

上海的石库门如同北京的四合院，被视为最具地方特色的标志性民宅。如今人们重视它，不仅因为它自身的风貌，而在于它承载着超越了建筑本身的文化内涵。

不论是江南的白墙黛瓦，云南的吊脚竹楼，福建的土楼围屋还是安徽那层层叠叠的骑墙都带有强烈的民族性和本土特色。唯独上海的石库门，在以四合院为基础的格局里，处处透露出外来文化的审美情趣，这与海派文化在其它领域的表现如出一辙。

先看南面的正墙，厚重的双开式乌漆大门，一对黄铜门环，是典型的中国风格。但在其右门的腰处却镶嵌着一只铜制的扁长形可闭合的信箱插口，那是洋人的细腻。而夸张粗犷的花岗岩条石门框，便是“石库门”名头的由来，而在其上方高耸的门头装饰，通常是罗马风格的雕花，每条弄堂的花色不一，但风格大同小异，满眼的洋元素。然而这中西合璧的一切全部组合在一面高达丈五的围墙上，巍峨而不失雅致。

推开乌漆大门，便是天井。从黄河岸边的深宅大院到南粤小巷里的普通民宅，天井是汉民族宅居的基本符号。这里的天井，“水门汀”铺地，墙角设有阴井。从天井入客堂有一石条台阶，其上六扇口脱卸的落地长窗。此类上窗下门的落地门窗，原是中式民宅的传统特式，却配以西式方格玻璃替代了繁琐的花格窗棱，此也成为石库门建筑的一大标志。凡影视、话剧里有石库门弄堂之场面，便有此长窗布景。

所有的石库门建筑原先都保留有中式柴火灶台，故北面的外墙上均有凸出的方形烟囱直通晒台的高处，通常是二户的烟囱合在一起，在北墙的中轴上形成一个倒Y，十分美观，烟囱的顶端二根细圆的水泥桶，标准的西式作派。底层北面的小屋正因筑有灶台故被称作“灶披间”，其实石库门的灶间已不是“披顶”，上面叠加着亭子间和晒台，只是层高较正屋略低，且顶无梁，大多是整块混凝土板。灶间的北面开有装着铁栏的窗户。铁栏在本土建筑中原本是没有的，石库门房屋有二处装有铁栏，另一处在晒台的旁侧，还的还十分花哨。

石库门一般都是排式连体建筑，并以两户为一组，分左右格局，每一组的后门是紧挨着的，从右边的一扇进去，入小天井灶间在右侧，楼梯自东向西，对应的一户则反之。两个小天井一截矮墙相隔，共享一方天宇。所以在晒台上，两户的铁栏相对而立，两户人家在晒台上一无遮掩地隔着后天井的空间聊天寒暄，既有距离又融洽温馨，散发着石库门特有的人情味。铁栏的上方还装有供两户人家合用的晾晒衣被的铁架晒衣杆，你来我往，设计周到巧妙。

谈论石库门，不得不说的是亭子间，其实较二楼低一截，又夹在晒台和灶间之间的朝北的亭子间，冬寒夏热是最不宜居住的“房间”，设计的原意应是佣人房。但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各地的文学青年相继涌入文化“繁荣”的上海，他们大多志向远大却生活拮据，犹如现今的“北飘”，租金便宜且相对“独立”的亭子间便成了他们的首选。可谓“窘境出佳作”，在窗下、弄堂里此起彼伏的小贩的吆喝声里，硬是涌现出一大批留芳文坛的优秀人才。在中国的文学史上镌刻下“亭子间文化”这一特殊的印记。

其实，亭子间在石库门建筑里是最多变的，有后天井的亭子间较小，一般在6-8平方；有骑跨在后天井上的，相对较大，但挡住了后楼的光线；也有打通了相邻两户的双亭子间，成为正式的居室，可见建筑师在亭子间上做足了文章。

石库门从建材上分有青砖黑瓦和红砖红瓦，也有在青砖里镶少许红砖作装饰的。青砖黑瓦的一般建筑年代较早，内外装饰相对简陋。

就总体的规模而言，最早约十九世纪中后叶，传承中式民居的成分较多，大多为三开间即一客堂二厢房式的，整体向南呈凹字型，石库大门将凹口封平，就形成了前边的天井。最早的“三开间”式石库门，仍以木结构为主，辅以砖墙承重。所以至今在闸北、虹口一带仍可以看到不少石库门二楼外墙是暗红色的板条。早期的石库门南北跨度较深，形成前后客堂，厢房也隔成多间。这类“老式”石库门在老城厢和现今西藏路朝东的旧城区里居多。

石库门原先的构想也是一门一户，适应江浙一带迁居上海的乡绅、富商。但随着外来平民的不断涌入，二十世纪初进入了建造高峰，单位面积也随之缩小，由东西厢房缩成单厢房，亦如前所述两户一组，此组东厢房接隔壁西厢房，二厢房合一山墙；到二十年代后期，干脆去掉厢房，遂成一门单开间。在上海西区的石库门里弄大多如此，长长的连体单开间，一式的石库门都紧凑排列，煞是好看。

石库门在初建时一般都是二层楼，之后有加建成开有老虎窗的假三层，继而也有整栋加建成三层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后，随着西式里弄的兴起，石库门也加大了中西结合的程度，典型的如延安路的四明村，虽保留有黑漆的石库大门及亭子间、晒台等石库门元素，但内部已与西式建筑无异。有煤气炉灶、有大小卫生，楼梯间也宽敞明亮起来，楼层则升至为三层，外墙装饰也格外讲究。只是层高反而降低了。老式石库门一般层高丈许，底层则更高些，为此大部分被加搭了櫊楼，为此“櫊楼”也成为描述老上海市民生活里所不可或缺的一份。我从小就是睡櫊楼的，不论是当初，还是现在回忆起来都有一番别样的兴奋。

石库门之所以成为上海的独特风情，不仅在于其建筑，而在于其构成的人间关系，在于既相对独立又无法封闭的环境中研磨出的上海人的群体个性。

原本的一门一户，随着城市人口的迅速膨胀，二房东、三房东不断滋生，出现了如同当今的“群租”现象。脍炙人口的《七十二家房客》由此诞生。这也不由得使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周璇的歌，如今二、三十年代的老歌不断有人翻唱。而这一首，大概厌其太俗而无人提起，我倒是觉得它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石库门的真实状态，写照了一个“亭子间”小资的无奈。歌中唱到：“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天天的早晨来到我这里。前门叫卖报，后门叫卖米，歌声震天是二房东的小弟弟，哭声不断是少奶奶的小东西……只有卖报的呼声比较有书生气。”之所以至今记得，就因了感同身受。

在一个狭隘的空间里，来自天南地北的“新上海人”，从开始的冲突隔阂到和睦相处；从老死不相往来，到远亲不如近邻；从互不懂乡音的陌生到无法保全隐私而亲如家人。一只龙头淘米，一个厨房烧饭，一锅肉香遍八家人，一人病了咳醒整幢楼。那时的石库门里，各式人等杂居，身份的落差很大，加之张家长、李家短的，扩散与走样都很快。故而，尽量地内敛而好面子，既注重自我保护又不失互助精神，逐渐地形成了上海人的人文性格。

八年前，自从一位港商慧眼独具，在太仓路的太平湖畔将破败的石库门开发出个“新天地”，原来老态龙钟的石库门抖落一地风尘，以其幽远的风姿顿时蜚声四海。石库门也随之成为画家、摄影师们的“模特”，频频显身于沙龙、画廊。但被追逐的大多是黑门、红墙、雕花、纹饰。还少有经那陈旧的铜环，叩开其深邃的内心。

而我，不知何故，魂牵梦绕离不开石库门的念想。石库门的老家早已成了一堆瓦砾。父母，姐弟也早已各自有了畅亮的新居，自己入住高楼亦有十余年了。但每每在梦里凡是梦到了“家”或与家人有关的梦景，总依然是在那个石库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