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号111页》之八

  老虎灶

大约五年前，随着老城厢里“上海最后的老虎灶”被拆除，老虎灶这一与老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关联密切的“特色”店家，便被关进了人们的记忆里。但笔者最近在几处“老上海风情展”或类似的场所，见到了“复制”的老虎灶，可惜都甚不正宗，有的竟还装有热水龙头。“黄腔走板”走得远了些。

老虎灶是从清末至上世纪80年代整整一百年间老上海市民不可或缺的生活依赖。我就从我最熟悉的说起。

在麦琪里的大弄堂口和左侧五原路出口各有一家老虎灶，虽略有大小，但格局陈式一模一样。左手一排灶头，右手一只长桌几条板凳。先说灶头，那就是所谓的“老虎灶”了，血盆大口朝外，最后是一根虎尾直上。“血盆大口”自然是指添柴加煤的灶口，通常在灶台前灶口的上方搁有三尺见方的木板，供来泡开水的放置暖瓶、水壶，该搁板永远是湿漉漉的。整个灶台有八尺来长三尺宽，最前是三眼很深的小铜锅，用来煮沸水，顾客要“泡”的开水就来自这三眼小锅；在这三眼小锅间设有一个添煤捅灰的小孔，盖有一圆形的铸铁小盖。往后是一口大锅，上面覆盖着二块半圆的木盖，锅里是未开的烫水，专为小锅添水；其后是一只三尺高的大木桶，自然桶底是一口更大的锅了；最后便是“虎尾”了，一柱砖砌的方烟囱，一直穿过二楼通向屋顶，我想二楼的冬天一定很暖和。冷水先灌入最后的大木桶，自后向前添加，充分利用了热能，蛮科学的。

右边的长桌是供茶客喝茶的，从早到晚都有几个老头在此悠闲，没有大声喧哗，店小也不用伙计吆喝，老人们只是静静地搓摸着手中的茶壶，懒懒地消磨着辰光。所以，旧时也有将老虎灶称作茶馆店的。但与燕京城里老舍先生笔下的茶馆却无法比拟。

在茶桌与灶台的后面悬一布帘，备两只浴盆，便是洗澡的场所。上海人称之为“汰浴”，上澡堂最便宜的一毛二，在这里拎桶热水汰把浴只要三分钱。当然不是所有的老虎灶都有浴汰，麦琪里弄口的那家则是浴客不少。

更妙的是，那只灶头上的高大木桶里有时还煮鸡粥，吊进二只光鸡，倒入若干米，多大的一桶鸡粥啊！五分一大碗。值得庆幸的是，汰浴与鸡粥小时候的我都瞒着家里大人偷偷享用过。

记得一直到70年代初装煤气之前，弄里人家几乎是天天晚上要去泡水的，煤球炉承担不了一家人临睡前的盥洗，要是几个人都想汰浴还可让老虎灶送上一担热水挑进家门。老上海人家的孩子从能捧得动一只热水瓶起就开始承担泡水的差使。在灶台前的那块湿湿的木板上搁好热水瓶，在一旁默默地等着。这其中自然有我，等着听小铜锅里发出吱吱的声响，等着老板娘掀开小铜锅的盖，握起一把紫铜的拐勺……。从捧着一只热水瓶开始，继而二只，继而三只，直至四只，个子、气力、年岁随着热水瓶的数量一起增长。开始时随哥哥或姐姐同去，后来独自去了；开始在半道会放下息一息，后来一口气拎到家。尤其第一次能拎四只热水瓶泡水的时候，是很自豪，很得意的。

从现代经济学的概念出发，旧时的老虎灶倒是有两点很值得一书。一是它出售“筹码”，当时称其为“泡水筹子”。竹子的，三寸长半寸宽，正面书有早已摸得模糊了的标记，上端有一小眼，长长一撸穿在贴墙悬着的铁丝上。一角钱二十根起售，泡暖瓶一根，水壶两根。若用现金，一分钱一瓶不找零。故居民们都预先买了筹子，到时向老板招呼一声：“X根噢”，往灶台上的盒子里一扔，互相很是信任。可以说，这预售而又可打折的筹码是现代大商场发售“代币券”的鼻祖，是当今一切OK卡的祖师爷！另一点就是节能，老虎灶充分发挥其炉膛大的优势，只要是可以燃烧之物，煤炭、煤渣、柴草枝丫、破布纸板，甚至修路时铲下来的沥青碎渣，统统被它充着燃料。因此而几十年不见涨价，几十年里一直是老百姓的依赖。

老虎灶与上海市民的生活曾经如同灶膛里的火一样热络。但再热络也已远去了。若不写下些什么，今天的展示厅里已经是走样了的家什，将来呢？

“老虎灶？不就是动物园里给老虎烧食的锅灶吗。”将来的孩子大概会如此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