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童年(一)
——寻访我的母校
拍这照片时,我跪了下来,一如游子回到母亲怀抱时跪于母亲膝下那样的虔诚。三十多年了,我梦绕魂牵的母校早已面目全非,再没有当年的朗朗书声,再不是当初的青葱校园。甚至,连断壁残垣也不曾留下,取而代之的,是紧挨着的三排陌生的平房,据母亲说,这是一家个私小企业。
我拼命寻找着童年的影子,当年,我从三公里之外的南面过来,走过这座小桥,就是我的学校。前面五间教室,分别是五个年级,教室后面有一个在那时候看来很大很大的操场,下课后,这里是同学们的乐园。操场北面有两间房,那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学校西面,有零零落落的几间农舍,东面则是一片广博的田野,学校没有围墙,春天,东面田野里碧玉似的麦田和金黄的油菜花,让我的童年色彩斑斓!
如今,西面的农舍建了不少楼房,东面的田野,收割后的稻茬狰狞地裸露着,早不是我记忆中的那般迷人。只有这座破破的桥,依旧守候在这里,它是在等候一个迟归的学子吗?若是,它已经等了几十年?它孤零零的桥面显然已经不再有人走动,我好想问问,它的身上是否还留着我小脚无数次穿越的印痕?我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久远的记忆,如同一只神奇的手,硬生生将我拉回到三十多年前。
1975年的春天,乍暖还寒时,我成了这所小学——“林家小学”一年级新生。那时候新生开学是在过年之后的春天,那年我虚岁8岁。早上,母亲仔细地为我梳好麻花辫子,把那个她用土布头巾缝制的书包帮我斜背在肩上,父亲在叮嘱几个同村的大孩子们,让他们(她们)带着我去报名上学。我一步三回头,跟在大哥哥大姐姐们身后,走向那条全长约三公里的羊肠小道,走向我向往了很久很久的学堂。
我忐忑不安地把一元钱报名费交给了庄老师,那是个不怒而威的中年女性,大约五十多岁,她乌黑的头发梳得妥妥帖帖,顺滑地贴在脑袋上,是当年最流行的那种发式,我感觉她似乎比农村种田的女人要漂亮许多。庄老师拿出新生入学表让我填写,她吩咐旁边高年级的学生指导我,那表格上有“成份”一栏,我嘟哝着细声细气告诉帮我填表的大姐姐“中农”,大姐姐忽然咋咋呼呼叫起来“庄老师,她是中农,她是中农”。庄老师威严地呵斥道“中农怎么啦?贫下中农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隐隐感觉,中农是令我耻辱的符号。
那时候小学生进学堂,必须上一堂“忆苦思甜”课,我的第一堂课照例也是。学校请来苦大仇深的老农为新生们讲解旧社会的苦、新社会的甜,然后,一起吃忆苦思甜饭,一起喊口号。我走进教室,只见四面墙壁上贴满了“地富反坏右”的漫画和文字,我自幼受父亲教诲,也识了一些汉字,我的目光扫过一幅漫画: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佝偻着脊背,背上是个很大的鱼篓,有鱼的尾巴从鱼篓口上越出,很突兀,但极是生动,这幅漫画配的文字“四类份子何XX偷鱼摸虾”。我的小脸刹那间涨得通红,因为这漫画上的何XX正是我的外公,可是,我外公是一个病怏怏的中年人,他何曾去偷鱼摸虾?!我羞怒交集,恨不得钻入地缝,却见我家几个表舅(他们只比我大一到三岁不等)在那边愉快地大叫“阿芳你看,你外公,看啊,你外公”……
庄老师是我一年级的启蒙老师,她不苟言笑,非常严肃,很多同学都不喜欢庄老师,大概就因为她的过份严肃。那时候顽皮孩子喜欢给老师起绰号,学校里几乎每一位老师都逃不脱被起绰号的厄运,我们庄老师的绰号是“瞪眼珠子大屁股”,你还别说,这绰号起得很是形象生动,庄老师有一双大眼睛,因为严肃而经常鼓着,有点“怒目圆睁”的味道,她的屁股或许由于经常坐在桌前批改作业的原因,要比一般女性肥硕许多。
我也不喜欢庄老师,不仅因为她刻板严厉,而是因为她喜欢把学生分了不同等级,按今天的话来说,她带着政治的有色眼镜。比如,我家成份中农,加上我外公是四类分子,因此她从来不拿正眼瞧我,每次考试,我的分数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庄老师在报分数时,即使我考了第一名,也不会出现在她喊到名次的学生里,等前十名次报完后,她会用一种冷得如同冰窖一般的声音说“林岳芳,你这次考的不错,但因为你是四类分子家属,所以老师不公布你的分数了”。而每当此刻,我总是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泪,委屈的点头表示同意。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想来,我应该感谢那位启蒙老师,倘若没有她那个时候的施教,今天的我,又会是什么样子?三十多年后,今天,我第一次来寻访母校,我多想对庄老师问一声好,如果庄老师还健在的话,也应该要九十高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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