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娟子

继父经常几天不说话，在母亲和他交流的时候，他也只是嗯呀啊的，或者用手势和目光示意，很少说一句完整的话。后来我渐渐发现在我们龙凤矿，不仅是继父，好像所有矿工都不怎么爱说话。

一个家庭如果缺少必要的语言交流，就像布满乌云的天空，让人觉得压抑，心里发慌。我有些怕继父，怕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家里，蹲在小炕桌儿跟前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每逢这时候，母亲必是靠在柜子前眼巴巴地看着继父。我曾经不止一次透过门缝向屋里张望。我想听继父说话，哪怕是骂几句也行。可我只能听见酒杯摩擦嘴唇发出的轻微声响，和甘洌的烧酒落进继父肚子里的咕噜声。虽说继父每天都会故意剩下半盘鸡蛋，或是一块豆腐啥的，可我一点儿也不领情，我觉得他这是不待见我妈，捎带着也不喜欢我。

母亲看继父的目光虽说有点儿复杂，但多数时候还是充满柔情的。她打理日常生活很用功，总是在继父还没下班之前，便准备好了酒菜。这说明我的母亲虽说不怎么喜欢继父，可对眼下的生活还算是满意的。

沉默也会传染，时间长了我也变得不爱说话了，以至于母亲三番两次地提醒我，说我们孤儿寡母的能找到继父这样的男人，不愁吃不愁穿的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我还是不喜欢继父，和他带给我的这种压抑的生活。

从我家门前的街上一直向东走不到一里地，便是继父上班的矿井。继父当班的时候我曾偷偷地去看过，一堆一堆的原煤高高地耸立着，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眼前只有望不到边儿的黑，这让我很容易想到了自己的家。母亲，还有不说话的继父，我觉得他们也跟煤一样都是黑的，黑得让我什么也看不见，黑得让我害怕……

所以我赶紧偷偷地跑回家，关上门。我有些恨那些煤堆煤块以及那口神秘的煤井，我真怕自己长大了也和继父一样，下井挖煤，喝酒不说话。

学校离我家挺远，放学的时候，几个男同学见我是外来的，又是女孩，他们就总欺负我。有一次正好被继父撞见了，他什么也没说，一伸手把路边大青石举过头顶，然后使劲地扔到地上，几个男同学吓得跑出去老远连头也没敢回。

我怔怔地看着继父，他也认真地看着我。我以为他要跟我说话，可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要是我亲爹，在这样的特殊时刻，他会说些什么呢？

随着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的出生，我家的生活明显不如从前了，可继父照样喝酒，照样不说话。与过去不一样的是，他的脸上有了笑容，因为他经常把小弟搁在他脖子上在屋里转圈儿。我和两个妹妹都很羡慕也很嫉妒，可我又不能把气撒在小弟身上，于是，就在给他打酒的时候兑了凉水，然后把剩下的钱买了小人书。

这下祸可惹大了，继父只喝了一口便把酒瓶子摔了。我吓得赶紧跑出来躲到后山的山洞里。当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他摇醒了我，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山洞外一指，示意我跟他回家。

家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母亲为了贴补家用偷着到矿上去拉煤，继父知道以后很生气，他举起拳头看那样子是要打母亲。可正在这时小弟忽然哭了，他叹息一声，又是什么也没说，狠狠心终于还是把酒戒了。

不喝酒的继父看上去更可怕了，好像大家都欠他似的。我们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唯恐惹了他。

继父会木工活儿，手艺还不错，在母亲的撺掇下，继父休班或者下班以后开始打小桌子和小凳子，家里攒的木料用完了，继父便到山里去伐倒木。由于价格便宜，所以打出来的东西也不愁卖。

他还是不跟家里任何人说话，不论怎么累怎么忙，从来也不让我母亲伸手。日子渐渐又好起来了，我从母亲的目光里已经看出，她开始真心喜欢这个不说话的矿工丈夫了。

只是，我仍不喜欢继父，直到上大学以后，他也没跟我说过一句完整的话。那天我忽然接到母亲电话，说是继父病了，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他。母亲是探询的口气，但我知道她真实的意思。

我回到家才知道，继父得的是肺癌，晚期，医生已经没了办法。他躺在床上，形容枯槁，见到我，嘴巴张了张，还是没话。母亲告诉我，他在跟你说，还差一面镜子。

那是继父给我打的梳妆台，要作嫁妆的，就差镶一面镜子了。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