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晚上，村西边刘成家的一双儿女搬了板凳刚坐到葡萄架下想偷听牛郎织女说话，一个汉子风尘仆仆进了门。

刘成和媳妇水梅正倚着门框笑看一双虔诚认真的小儿女，瞧见进来的汉子，一起直了身。

“刘成叔家是这儿吧？”那汉子直奔了刘成两口。

刘成往前跨了一步：“你是哪哩？”

“叔，我是圪针庄张旺他儿呀！”汉子往前一扑，要跪要倒的样子。

“你认错人了。”刘成忽然就冷了脸，淡淡道。而他身后的水梅却在夜色里一下子热了脸。

那汉子回头看看街门外，又回头瞧瞧刘成家的院子房子和刘成两口，疑惑着：“我在街门口打听了，都说是这儿呀？”

“你走错门了。”刘成继续冷着。

那汉子愣在那里，挓挲着手，不知道该走该留。

水梅这时往前迈了两步，问：“你有啥事？”

汉子好像一下获了救，急急又惶惶地说道：“俺爹不行了，就这两天哩事！今个晌午他清醒了一会儿，忽然说想吃一顿恁胡家桥的大米饭。他说那几年在恁家吃过几顿，一辈子都没吃过恁好吃的大米饭。”

水梅不由自主往前迈了半步，忙又回头去看男人，见男人没吭，就拽了汉子的衣袖往屋里拉：“进来吧进来吧！”

汉子被水梅拉着，也回头去看刘成。刘成一低头沉吟下，转身向屋里走，也招呼那汉子：“来吧，来吧。”

进了屋，才看清，那山里汉子三十上下，蓝衣蓝帽绿裤胶鞋，裤腿和鞋上满是黄泥和灰土。

山里汉子继续说：“俺爹晌午一说，我马上就下山了，紧赶慢赶往恁家跑，他就剩这一顿了，我说啥也得叫他吃上！”汉子喉咙里最后紧得说不出话了。

刘成给媳妇水梅挥挥手：“扎开火做饭吧！”

山里汉子一下抓住刘成的手往下按：“叔，我不吃我不吃！”

水梅往煤火前走，汉子又走过去拦在水梅身前：“婶，我真不能吃，就想求叔婶哪怕借给恁侄儿一生半生大米就行，我得赶紧走！”

刘成又给水梅摆手，同时拉住那山里汉子按到椅上，说：“你坐会儿坐会儿。”

水梅麻利地扎煤火温锅添水，然后去了西里间。刘成又按了按山里汉子的肩，跟着进了西里间。

地里的稻才养花，瓦罐里就剩下一瓢大米了。

“给他搲半瓢？”水梅怯怯地望望男人，低声道。

刘成白她一眼，小声着厉害：“就剩这一点儿了，还给他半瓢？”

水梅将罐子里只剩了一瓢的大米全搲进了山里汉子拿来的小布袋里。

刘成两口拿了米出来，山里汉子一下站起来，奔过去就要跪。水梅和男人一起伸手拦住。

“叔，婶，我真不敢吃饭，我得赶紧回，我怕赶不上了。”山里汉子说着就要哽咽。

只好让他走。

刘成送他出门，沿着村西稻田边的小路往北走。左边稻地右边水渠里，蛙声此起彼伏，萤火虫漫天飞舞。

刘成幽幽地说：“回家跟恁爹说，以前的事叫他甭放在心上，都怨我，错怪他了……”

“叔，啥事？”山里汉子停住，不解。

“甭问了，赶紧回去，照我哩说。”

山里汉子突然返身扑通跪下：“叔，恁侄儿没成色，这会儿没啥给恁，冬天我背一包红薯再来。”

刘成把山里汉子拽起来：“甭说了，几十里地哩，赶紧走吧！”暗淡的夜光里，俩人眼里都有了亮闪闪的光。

无边的蛙鸣里，刘成目送山里汉子上了马路，融进了萤火虫繁如星辰的夜色中。

山里汉子的父亲张旺，会捆炊帚笤帚，以前农闲时，他就挑两担炊帚笤帚下山来走村串乡地卖。有一年晚上转到胡家桥，刘成水梅就留他住了一夜。从那开始，张旺每年都会来胡家桥卖炊帚笤帚，每一回都住在刘成家。刘成收拾了灶屋，铺几捆稻草，让张旺住一夜。走的时候，张旺就留下几把炊帚笤帚。

最后那一回，张旺走进刘家时，水梅都刷了锅，点了灯了。刘成没在家，他挑了两斗大米走平原翻山岭去山西换粮食了。

这一带农村早晚都习惯喝王米粥，胡家桥只种稻子小麦不种玉黍，大米又吃不起。于是，每年大米下来后，胡家桥的男人们就会挑些大米远赴山西换回玉黍。

那天一听刘成没在家，张旺本扭头想走，说再找别人家。水梅拽住他的扁担往里拉：“他不在家，就不叫你住了？”执意留了下来，赶快温锅做饭，依旧收抬了灶屋，张旺又住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水梅做了大米饭，张旺吃了饭拿出来几把炊帚笤帚，挑了几捆稻草就要走。谁知他刚出门，刘成挑着担子正好走到门口。

刘成脸上一改往年的热情，有点冷。他刚在街上听别人说卖笤帚的昨天又住他家了。

张旺看刘成脸上不对，心里就猜出了七七八八，也没再敢多说话，俩人尴尬应付了两句，张旺就匆匆离去。

从此，张旺再没来过胡家桥。

刘成两口为这事别扭了几年，也就慢慢忘了。

从宋朝开始，胡家桥的大米便是历朝历代皇室钦点的贡米。年年秋罢，村东卫河上就停满了官船，一船船胡家桥大米先卫河再运河被送往京城。那时的米贩子粮掌柜面对买米顾客的问询都会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胡家桥的米！

那个夏夜，万万千千争先恐后整夜不息的蛙鸣漂浮在胡家桥的夜空，水梅和刘成说了大半夜话。开始俩人两头躺，后来俩人一头躺。开始水梅给刘成扇扇，后来刘成给水梅扇扇。

   这年冬天，山里汉子担着两包红薯又来了胡家桥，还捎带了几把炊帚笤帚。他跟刘成两口说：“我把叔的话学给了俺爹，俺爹眼里流出了一滴泪，睁了眼，真吃了几口大米饭，还说真香……几分钟后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