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有了爸爸

一又

认识爸爸很多很多年，从我出生，到他去世，差不多半个世纪。

有一天，一个不是很熟悉的朋友，忽然问我：你喜欢你爸爸吗？

我喜欢我爸爸吗？ 

我不知道。

这是最诚实的答案。

有一天，阳光明媚，我穿过一个小公园。公园里安详、美好，一个刚会走路的男孩儿跟在爸爸后面，一边追赶，一边喊，爸爸，爸爸，爸爸……

你喜欢你爸爸吗？

随着时光流逝，这个问题被编织到我的目光里，被融化到我的听力中，我开始看到，听到，很多人很多人，谈论自己的爸爸。

我喜欢我爸爸，我爸爸总给我往学校送饭……

我喜欢我爸爸，他总陪我踢球……

我喜欢我爸爸，他教我做轮船模型……

我喜欢我爸爸，他总给我讲笑话，还帮我妈妈干活……

我喜欢我爸爸，因为他长得好帅……

我不喜欢我爸爸，他总打我妈妈……

我不喜欢我爸爸，他总喝酒还骂人……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我爸爸，我小的时候，几乎看不见他……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了解我爸爸……他跟别的女人走了……

我应该喜欢我爸爸，因为他死了，在我出生前就死子……

所有这些关于爸爸的话语，像一簇簇利剑，扎在我身上的各个地方。扎得深的，有点儿疼；扎得浅的，有点儿痒；扎得多的，有点儿沉……

我喜欢我的爸爸吗？

我喜欢他的善良，但我不喜欢他吹牛；我喜欢他的实干，但我不喜欢他的情绪；我喜欢他的幽默，但我不喜欢他的吝啬……

他活在我生活的外面，外面很远的地方……我记得他只打过我一次，踢了我一脚，因为我怎样都不去一个地方；他从未表扬过我，虽然他心里为我骄傲；他从来没给我买过任何礼物，好像他也从未给什么人买过礼物……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一定抱过我，但我没有记忆了……记忆中留下的是母亲，是照看我的大娘和大爷，是令踞的小孩儿……

父亲去世后，唯一留在我记忆中的，与父亲的接触，是：在他病重的时候。他扶着我的手，站了起来……

父亲的手有些凉，虽然病了，仍然是有力的，仿佛他全身的力量，在那一刻里，都在他的这只手上。而他的这只手握在我的掌心里。

父亲母亲都去世了，我常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的时候，经常泪流不止。但我很少想起父亲，想起时，也总是伴随一声慨叹，便转了念头……对父亲的思念，像一片浮云，从不久留，转瞬即逝。

时光是辛勤的劳作者，一层层地剥开感觉，一层层剥开错觉，一层层剥开幻觉……一个人活了几十年之后，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因为，许多东西都被—层层剥掉了。

一个黄昏，我从外面回到家里，不是十分疲惫，不是十分兴奋，心情像一个安静的阴天，仿佛花在花瓶里盛开着，还没到衰败的时辰；仿佛候鸟还栖息在树上，还没到启程的季节；仿佛夜晚里一本摊开的书，等待安静的阅读……

我在厨房，拿起一个苹果，削皮，忽然抬头看了—眼，架子上父亲的照片：他从花镜上边，看着镜头，面带微笑，他穿着灰色的毛衣，外面是黑色的棉坎肩，头发花白，褐色的花镜卡在鼻梁上……

……这是第—次？……我心里里那么亲切地感到爸爸的存在，感到爸爸的亲切，感到爸爸的爱，感到对爸爸的爱……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这是第一次吗？

好像刚刚有了爸爸。

这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

（选自《佛山文艺》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