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师

安勇

2003年，我刚写作不久，就认识了罗老师。

罗老师在市作协的内刊《新星》当编辑，戴副黑框近视镜，有点驼背，人还没到，先闻到一股烟味。罗老师还喜欢喝酒，量不大，一瓶啤酒下去，就有了醉意，拉住人家手谈文学，眉飞色舞地分析阿扣的人物形象。有人提醒，不是阿扣，是阿Q。他嘴上应着，说的还是阿扣。又感叹文学的黄金时代已经远去，文学越来越边缘化，原本全国公开发行的《启明》，憋憋屈屈地变成了现在的《新星》。

大家见话题沉重，提议他唱一段，被他抓住手的人赶紧鼓掌，借机把手抽回来。罗老师笑眯眯地点一支烟，不紧不慢抽两口，头低下去，眼睛看面前的酒杯，冷不丁的，歌声就从喉咙里冲出来。每次唱的都是《茅草地》，烟熏酒泡的嗓子沙哑苍凉，听上去别有一番味道。罗老师唱得投入，烟灰掉进酒杯浑然不觉，歌唱完，端起杯就喝。旁人制止时，酒已经进了喉咙。

罗老师哈哈大笑，“高温消毒，喝了也不会坏肚子。”

这时候的罗老师透出一股豪放颠狂劲。

罗老师从小爱好文学，先写诗和散文，后写小说、剧本，几十年下来，写了几百万字，从未上过省级刊物，作品多发表在本市报纸上。罗老师时常感慨，自己是走投无路才当了编辑。话虽这么说，罗老师其实非常喜欢编辑这个职业，读到一篇好作品，仿佛捡到了宝贝。发现一个有潜力的新人，就像探到座矿山，四处给人家做宣传，千方百计帮着推荐发表。我参加的几次饭局，都是罗老师带去的，席间被他夸得直不好意思，如果写不出来，感觉第一个对不住的就是他。

罗老师认为，只有同类才能彼此理解，相互安慰，他常说一句话：“写作这事不容易，所以呢，写作者必需互相温暖才行。”

罗老师花钱极仔细，饭局从不付账，烟也极少让人，只有买书大方，是本市数得着的藏书家。罗老师非常喜欢把书送人，尤其是刚写作的新人。每次都郑重其事捧给对方，对自己送出的书赞不绝口，似乎那本书能改变人家的命运。罗老师送我的是《给青年小说家的信》和《小说机杼》。

罗老师说：“看完这两本书，你就会明白小说的奥秘。”

在一个散文论坛上，我结识了外地文友老秦。老秦写了十几年，文字功底扎实，发表过一些作品，但始终没有大起色，终于心灰意冷，不再创作。几次跟帖留言，渐渐熟悉起来，加了微信。听说我所在的城市，老秦发来一张汇款单图片。五年前，他在《启明》上发过一组散文，杂志社给他寄了480元稿费，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及时领取，等到去邮局兑现时，得知钱已经被退了回去。他多次试图和《启明》编辑部联系，但刊物上的电话始终打不通。他让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把这笔钱补寄给他。

“钱我真没领，否则的话，汇款单就会被邮局收回去，不会在我手里了。”

我知道这事不好办，已经过去五年了，《启明》也早不存在，即便想给他补，这笔陈年旧账从哪出呢？我含糊应承几句。老秦却很执著，隔三差五追问结果。我只得实话实说，告诉他几年前《启明》刊号被收回，原来的编辑部也解散了，实在没处找人要钱。老秦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仍然时不时让我想办法，帮忙联系，弄得我不厌其烦。

在一次饭局上，我把这事说了出来，责怪老秦不识时务。在座众人基本都站在我立场上，谴责老秦一根轴，一条道跑到黑。大家出主意，让我把老秦拉黑，再也别理他。

罗老师喝下一杯酒，眼睛看着空酒杯说，“这个作者也挺不容易的，没领到稿费也是实情，我想想办法吧！”

几天后，罗老师用微信发来480元钱，让我转给老秦。

“事情解决了，你告诉他，《启明》编辑部给补发了稿费。”

我心里疑惑，想不出来罗老师通过什么渠道给老秦补的这笔钱。罗老师又发来消息，向我要老秦地址，说有本书想赠送给他。我按罗老师说的，把钱转了过去，又要了地址。

几天后，在一个饭局上见到罗老师，我追问他那笔钱究竟是从哪来的。罗老师脸红到脖子根，说钱是他自己出的，但他不是有意要撒谎。看他的样子，似乎很对不住我和老秦。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这事是由我而起的，罗老师虽然曾经是《启明》编辑，但不是那篇文章的责编，没有任何道理让他无端受损失。我说这事得和老秦说明白，让他心里有数，知道盐打哪咸，醋打哪酸。

罗老师急忙摆手，“千万不要告诉他，咱们这些搞写作的人，大多执拗、敏感，要是让他知道钱是我个人给的，不是编辑部行为，他没准会看成施舍，那样一来就会伤害到他。写作这事不容易，所以呢，写作者必需互相温暖才行。”

时隔不久，我收到老秦消息： 

“罗老师的赠书读过了，请替我谢谢他，我又开始写作了。”

（选自《天池》202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