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你

方再红

刘富贵80岁的身板一直硬朗，在乡下鼓捣着四亩地。那天在地里干活儿时，突然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清醒过来，发现躺在了医院，成了神经内科的17床。

17床左侧是18床，躺着一位中风的老人，不会说话也不会吞咽，只会啊啊啊地发声。

刘富贵庆幸自己没有变成18床，醒过来的刘富贵能走能动，跟平时没啥两样。儿女们一窝蜂来，一阵风走。大儿子开店，小儿子在县政府上班，女儿在家抱外孙，都忙。他们陪着刘富贵做了各项检查，排除了中风、脑血栓等几种比较严重紧急的病症。医生说可能是太累，突然昏厥，但也不能大意，还需住院观察。孩子们稍稍松了口气，说，爸，您有事打电话。

住院，能有什么事呢？每天不过是抽血、检查、挂盐水，再就是吃饭、睡觉、上厕所了。每天两瓶盐水，刘富贵一个人在医院，躺在床上，除了看天花板外，就是看18床。

大多时候，18床都是在睡觉，他的皮肤白里透红，睡眠像婴儿般安静，如果不是鼻孔里插着一根管，很难把他与生病联系起来。他女人说，他中风已经十多年了，原本慢慢会走了，这次却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成这样了。

18床的女人也是近70岁的人了，刘富贵还真没见过精气神这么好的老太婆，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买菜、烧菜，给18床喂饭、翻身、擦洗，风风火火，忙忙碌碌，好像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18床醒着的时候，时不时会长长地来一声“啊——”，那一声“啊”，像歌者练喉，除了响亮外，听不出实质内容。女人坐在边上，一边给他按摩，一边和他说话。老头子，你啊什么呀，是饿了吗？怎么就说不了话了呢，你不是说过不当植物人的吗？你这跟植物人有什么区别，啊？你自己坐起来呀……但18床没有任何反应。

每每看到18床的女人在那里叨叨，刘富贵就会想起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人心善，但是爱叨叨。以前他总嫌女人嘴碎，女人一叨叨，他就烦，就瞪眼，有次甚至还动手打了她。但现在，刘富贵却突然觉得，有个女人在身边叨叨，多好啊，这种心思，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18床的女人对18床真是好啊。18床鼻孔里伸出来的那根管连着他的胃，女人就用针管倒抽，如果没东西抽上来，说明18床胃里空了，饿了，得喂食了。别人一日三餐，女人每天给男人准备了六七餐，每餐都变着花样，有鱼有肉有蔬菜，还搭有各种新鲜水果，都是男人喜欢吃的。女人说没有东西吃进去，身体如何会好起来。

转眼又到了中午。十一点刚过，18床的女人已经从家里捎来了午饭。女人把饭盒放在17床和18床中间的床头柜上，刘富贵瞟了一眼，白米饭上铺着青菜和牛排。

你动作可真快啊，这么点儿时间牛排都烧出来了。

快吧，这么多年我都练出来了，青菜是早上洗好的，牛排是我上午去上超市买的，我有老年证，坐公交车方便。

刘富贵羡慕地看着那个静静躺着的18床。

女人洗净手，站在18床边，把牛排撕成一丝一丝的，然后把饭菜倒入榨汁机，再倒入温开水，一阵吱吱声后，一杯飘香的绿色流汁就生成了。女人拿出一根针管，吸入汁液，再把针管头对牢18床鼻孔伸出来的那根细管，一点儿一点儿慢慢推入他的食道。

18床不会吞咽，进食就像一套流水线，女人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程序员，认真细致，一丝不苟。

其间，刘富贵的大儿子打来电话，说店里忙中午饭没时间送，女儿也说小宝宝在家脱不开身，小儿子倒是问要不要给他买份快餐送过来。刘富贵说，你那快餐送过来，还不够油费哩。算了，我还是自个儿在医院食堂解决吧。小儿子也就没再坚持。

但那天刘富贵并没有去食堂吃午饭，他走着走着就走出了医院，坐上一辆公交车，往常青树陵园方向去了。那里，是他女人长眠的地方。

（选自《天池》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