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往事 

(邓洪卫)

怪 胎

　　

　　一般人进到厂里，就再不肯学习。因为进到厂里的，基本上都是高考落榜生。被高考碰得头破血流，有的考了两三年都没考上。现在得到机会，进了厂，开始新生活了，再不用背书算题了，可得好好玩玩。只有玩，能疗疗高考的伤，能忘记那段艰苦岁月。

　　柳妹不是高考落榜生。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早几年考上大学在城里工作的哥哥回来，给柳妹出了一道人生的选择题：有一个厂里招人，还有一个星期截止，我有个同学在厂里负点小责，能说得上话，两个选项，A.继续高考；B.报名进厂。这道选择题不用计算，简洁明了，把柳妹难得够呛。柳妹也给自己出了一道选择题：假如不进厂，参加高考，结果是，A.考上；B.落榜；C.说不准。柳妹选的是C，说不准。就这样考虑了一周，最后一天，终于给哥哥一个答案：B。

　　就这样，柳妹进了厂。

　　对了，柳妹不是女的，是个纯爷们。纯爷们怎么叫柳妹呢？因为他男生女相。柳妹个头高，细长条，走路头略向前勾着，我们那地方叫“拎肩”。柳妹的脸也细细长长，眼睛也细细长长，嘴也细细长长。他爱笑。一笑，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细长的嘴巴向右斜牵着咧开，就会涡起一个动人的酒窝。

　　柳妹的名字里，有一个字是柳。再加上他细细长长的样儿，所以大伙都叫他柳妹。

　　柳妹爱学习。

　　柳妹跟我们一块上班时，除了认真学习工作所需要的专业知识，还参加了自学考试。班上，别人都瞎聊瞎侃，或呼呼大睡时，他手里总捧着一本书，夜以继日地学啊学的。有时候，捧着本书打瞌睡，瞌睡醒了继续学。

　　一度，我们都拿他当笑话说。跟人争起来谁有本事，我们会说，你本事大，大得过柳妹呀，你如果能有柳妹那个学习劲儿，我就承认你有本事。说完了，大伙都嘎嘎地笑起来。

　　你笑你的，人家柳妹不在乎。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冲我们也笑了笑，低头继续看书。在我们的取笑中，他自学考试取得了大专学历，又过几年，本科学历了。

　　学历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跟我们一起上下班，做同样的事，拿同样的钱吗？放这眼前的舒心日子不过，白吃那份苦干啥？真乃怪胎也。

　　除工作学习外，柳妹还做着其他的事。他搞过推销。有一天，他忽然在我们面前的一张大桌子上摆下一堆东西，开始做试验：两个杯子，分别倒入白醋，一个杯子里放入他代销的钙片，另一个杯子里放入另一种普通钙片。实验现象是：他推销的钙片很快溶解了，而另一种钙片长时间没有动静。实验证明：他推销的钙片更容易被人体吸收，而另一种钙片人体根本无法吸收。那时候，同时进厂的人大都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孩子也都在三五岁，正是人家说的要补钙的时候。

　　我们都笑笑，说，不错，真不错。但谁也不买他的产品。

　　柳妹坚持了一段时间推销，又做起了其他事。

　　我们说，你干这干那的，挣了不少钱吧。

　　柳妹笑笑说，挣不挣钱是次要的，关键是得到了锻炼。

　　锻炼什么呢？锻炼有什么用呢？

　　因为忙这忙那的，柳妹恋爱很迟。厂里的女子都看不上他，说他是书呆子，说他是怪胎，不适合过日子，外面有人介绍女孩给他，他又忙着自己的大事，没时间跟人家见面约会。一年年耽误下来，后来好不容易处了一个，长得，实在不咋的。

　　因为学习，锻炼，耽误了生活，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谁也没想到，柳妹的儿子也是个怪胎。

　　我们孩子都能跑了，柳妹才结婚，才生了儿子。小孩一天天长大，柳妹很幸福。经常听柳妹说孩子多聪明。可是后来，后来，突然就发现问题了：这孩子不会哭，遇到什么事都笑，打他，也笑。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孩子有问题，脑子中枢神经搭错了，缺根弦。先天的，治不好。

　　上幼儿园时，他会把沙子放到饭碗里。课上得好好的，他会突然站起来，来回走动。真是怪胎。这学怎么上？劝退吧。孩子就不上学了。柳妹的那个丑老婆，辞了工作，专职在家里带孩子。

　　我们都觉得柳妹这回肯定受不了这个打击，安稳下来，不学习，不出去兼职了。

　　可是，柳妹仍开开心心的上班。遇到谁，仍然是眯着细细长长的眼睛，咧开细细长长的嘴，笑。

　　他一笑，让人想起他儿子的笑。都觉得不好受。

　　忽有一日，柳妹辞职，应聘到广东一个公司去了。那个公司看了柳妹的学历，在单位的专业，喊去一面试，口才很好（柳妹以前很腼腆的，跟大姑娘似的，怎么口才好了呢？应该是搞推销时锻炼的）。有学历，有经历，有专业，有能力，还有啥说的，人才呀。这样的人才不聘，聘谁呀？就聘了。答应安排全家，还给了一套房子。这就样，柳妹去了南方。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厂里的领导都愣住了，真他妈的邪了，怎么在咱们这是个怪胎、书呆子，到人家那就是人才了。这差别也太大了。

　　柳妹南迁的那天，我们都去车站送行。柳妹仍然乐乐呵呵，笑眯眯的，向每一位同事道别，说，有时间去南边玩啊。

　　玩啊玩啊。大家都应承着，心里都感觉很伤感，笑不起来。毕竟一起上班十来年了。说笑归说笑，都有感情了。

　　一定要到南方找我爸爸玩呀。

　　他的儿子半天没说话，突然蹦出一句来。

　　我们先是一愣，继尔都哈哈大笑。笑得最开心的，是柳妹的儿子。\\柳妹的儿子说，南边有大海，好蓝好蓝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