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我的老父亲》(文字杨锡章、插图孙文然)

标签:
百花园青年博览十月孙文然小小说选刊 |
分类: 我的插图创作 |

我的老父亲
(杨锡章)
我是学着父亲慢慢变老的样子长大的。
父亲瘦小,却很占地儿。他从外面一脚扎进屋里,桌子上的杯子都震动几下。还未坐稳又起来到墙角一把揪着水烟筒用力晃几下对在嘴上先咕噜咕噜空吸几口,另一只手已从裤包里捉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用嘴接住;重新在老地方坐下后,吸了一两口烟,又俯身拿桌上的杯子倒水泡茶,茶叶在开水里还没有翻上杯面,嘴呼呼地吹开了喝。不到两口,立柜里的酒又到他手上了。只几分钟,这些东西已从他手中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满屋子都晃动着他的身子,很少有人坐在他旁边,喷着夹酒味的话谁受得了。
父亲的这些动作看起来都让人累,但父亲自有他的理儿,他不止百次地教训我说东西要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才好找,反而顺手,不能到用时再翻箱倒柜的瞅。这一点,我也教给我儿子了。
“三子——”过了烟瘾酒瘾茶瘾的父亲边出堂屋边提着嗓子喊。
三子就是我,不管我在不在家,他都这么叫一声,习惯了。
多数时候我是在家的,他叫我,我也不必答应,双方麻烦。
对于我来说,在父亲膝下,麻烦太多了。唉,在这里我得叹一口气。
叫花子无种,一懒就成。早上,天没亮明,父亲就在院里冲我房门骂开了。以至后来每到后半夜,我就醒来了,看一眼窗外,又闭一会眼,到听得隔壁父亲翻身的响动,我就穿衣服,等他一开门,我人已在院中。
“嘿嘿,”父亲不好意思了,自嘲道,“我睡过头了。”
我们父子俩同时出门,我上学,父亲去拾粪。
“听老师的话,”父亲在后面叫。
教室里乱哄哄的,才打开课本,我得认真读了,伸长脖子读,声音很大。父亲在村里抬着粪挑子转了一圈总会绕到教室边。那时学校简陋,教室沿路边一溜儿摆着,木窗户只是一个方洞,没铁栅没玻璃,路过的牛、毛驴经常把头从窗洞里伸进教室来。老师开玩笑说,同学们啊,你们看动物都这么好学,你们要更认真呢。
父亲必然把头探进来,他看到的情景当然是我坐姿端正地双眼凝视着书本朗朗诵读。有调皮的同学拿纸团打父亲的头,父亲边陪笑,边一脸谦恭地说:对不住,对不住。头倏地缩回去,满意地走了。
我放下书,停止了读,有点累,是真的有点累了。
我最怕的是下雨天。天一阴,我的脸就臊起来了。你看,才下起了牛毛毛,一个中年人就抱着一领蓑衣和斗笠跑进来了,有时踩着后跟没了的鞋,有时裤脚挽到膝盖上,打着赤脚,那是他从田里就便赶来送雨具的。他一走近,吓了老师一跳:整个脸上全是泥巴。整班人都笑起来,不是对我父亲笑,是冲着我笑。我能怎么办呢?放好雨具,他迎着雨,缩着头,双手提着裤角一扭一弯地跑出去了,脚后跟带起的水花和泥浆甩得老高。他身后全班同学哄笑不止,老师怎么都制止不住。我能怎么办呢?
“吃饭了,”父亲叫呆呆的我。“啊!给你送蓑衣了,咋还这么脏?”
我站起来拿书。
“书咋湿了?你糟蹋——”父亲大吼。
父亲不知道,这书是我在课堂上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用泪水打湿了。
父亲一把夺过书,用衣袖去擦,擦了好半天,用嘴在上面轻轻地吹,那样子真的很滑稽。
父亲看了我一眼,说:“先把脸上洗一洗,你是念书人,要有样子。”
“你怎么不洗,那么脏?不怕老师、学生笑。”我不知怎么就冲他叫起来。
父亲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他怔了好一会,默默地蹲下来,双手抱头,一言不发。
“吃饭,”阿妈给我舀好了饭,给父亲倒了杯酒。
“不吃酒了,”父亲把酒倒回瓶子里。
那天,雨一直下,我全身湿淋淋地把放学前丢在刺篱笆里的蓑衣给捡了回来。
“你爹哭了,”阿妈哭着说。
后来,雨下大了,我不时把头转向校门口,那个矮小瘦弱的父亲却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我眼里心里都充满了雨水,父亲还是没有来。等到放学时,另一个班的老师找到我,递给我一把伞,说是我父亲让他拿给我的。我才一下子想起,父亲好长时间没有喝酒了。
父亲不能不喝酒,我喜欢他喝酒后那脸上有点鲜亮的劲头。
父亲是在我高考落榜时又喝上酒的。那天的消息传来后,父亲呆了,默默地站着,一直站着,直到我一下子蹲在地上。他的身子才渐渐弯下去,腿也弯下去,手也弯下去,随时倒下去,但他没有动,慢慢地从裤包里拎出一瓶酒,扭开盖子,轻轻地抿,半瓶酒喝干,他站起来自言自语,边起边说:“这回我可以喝好一点的酒了,可以天天喝酒了。”
父亲对这事早有心理准备。
父亲并没有沉湎于酒中,但酒量大得惊人。我想了好久,把书理出来,打算补考,我心里还是有点底的。我并不打算去补习,那要费很多钱,我想在家白天劳作,晚上复习。
我的手搭在父亲的肩上了,他正拿着酒杯。
“爹,少喝点。”
“我为啥少喝?我不会糟蹋我。”
我无语。
“我想今年补考。我有信心,”我说。
父亲站起来,抢过我手里的书,扔在我的脸上,说道:“该干啥干啥,十三年了,我对得起你了。”
从那以后,父亲恢复了他先前急风急火的样子,走路一阵风,带着我,田里,家里,娶媳妇,把我从围观赌钱的人群里拎出来,把要去打工的我从车站骂回来。
“你要种地,你要养一家子。”父亲一路上不管有多少人看过来都自顾自地对着我的耳朵骂。
父亲渐渐老去,但他依然会每天到田里看看,村里闲散处他是不去的,家里分散在各处的十多块田看完了,就急急地回家,一脚扎进堂屋里,抽烟筒喝酒吃茶,然后站起来两步出屋提着嗓子叫:
“三子——”
很多年了,村里的人都说我父亲没死,不懂的人惊诧。说话的人就指指我急风急火的背影,说:“在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