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老抠

欧阳明

主任叫我去采访老抠。老抠本地人，更具说服力。主任说。

老抠以前是领导，因为受贿，上月被判刑十年，正在监狱服刑。

老抠本名为民，王姓。叫他老抠，是因为他太抠门了。

老抠在位时，和其他领导不同，怎么也看不出官样来。说穿，都是些便宜货，样式老气，活脱脱一个农民工，很不起眼。说行，上下班都该车接车送的，可他不，无论刮风下雨，总是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说吃喝，从不参加任何宴请，自己不吃，也不准单位职工吃，除非是接待上级领导，但都安排得很简单。所以在他任职期间，上级很少来，来了，也总是办完事就走，自然也不会给什么项目。再说玩乐，老抠从不进歌舞厅之类的场所，也不打牌，下班后都是呆在家里看电视。还有就是住。很多局长都是几套住房，可老抠就一套，多年前的房改房，老旧而且狭窄。

老抠很会算计。举例说吧，买菜，他从不上午去菜市。上午的菜看上去新鲜，可水分太重，价格也高，等到下午下市时去买，没水分，价格也便宜，很划算。他说。

有人分析，老抠如此抠门，应该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

老抠家在农村，兄妹多，八个，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自然也没办法多读几年书，靠知识去改变命运。老抠是靠当兵出来的。其他兄妹至今仍在农村。老抠做领导后，兄妹们以为他掌权了，可以找他帮忙揽点工程，发点财什么的。可老抠直杠杠地就拒绝了。说，干部不能以权谋私，你们能干啥干啥去。为此，兄妹们几乎和他断绝了往来。

总之吧，老抠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干部，永远都不会犯经济问题。

老抠的案子不复杂，就是受贿。但金额却不小，百多万。之所以才判十年，是因为认罪态度好，退赃积极。法官说，老抠平常每笔受贿的金额都不大，最多的不到两千。可他每笔都作了详细记录。老抠案发，是警察抓到一个小偷，从小偷那里搜出一个本子，把他牵扯了出来。但那些钱，老抠一分也没动过，全藏在老家，除了他，谁也不知道。每到周末，他都要独自回去。说是看父母，其实是去盘点那些钱。所以，当他被抓的时候，他老婆一直找到领导闹，说肯定是搞错了，说从来就没见他拿过什么钱回家。

不在位的老抠，比过去胖了些，脸色也红润多了。一见面，老抠就说，狱警给我说了，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一定好好配合。

在里面有什么感觉？我问他。

不再担惊受怕了，以前总觉得有一天会犯事，夜夜失眠，身心疲惫，每天都很难捱。

我又问，你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呢？

老抠长长地叹了一声，说，一是自己意志薄弱，二是受环境影响。自从我当了领导后，就有人给我送钱，一次就上万，我很害怕，坚决不收。后来，他们改变了策略，每次几百几百地送。我还是不收。但他们死缠烂打，说我给他们那么大的支持，一点小意思应该的，要不，今后就无脸再找我了。那意思，就是今后连朋友都不做了。我不想搞得没群众基础，就收下了。当然，也有觉得数额小的原因。还有就是，当时，其他领导都在收，数额比我收的还大，我要是不收，肯定要被排挤。大家私下叫我老抠，其实不抠，我是有钱不敢用啊。每次收几百元，开始不觉得多，但几年下来，竟好几十万了。我老是担心有一天会被发现，成天诚惶诚恐的，有好几次都想把钱交到纪委去。但转念一想，其他领导都没交，我去，别人会说我傻子。还有就是，他们没交，也没出啥问题，有的还被提拔了。所以我也就心存侥幸。

你对在职的干部有什么要说的么？我问。

我是罪人，不敢给他们说什么。我只觉得，当官，不该拿的钱千万不要拿，穷，并不可怕，也不丢脸，怕的是失去自由，对家人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当然，最好是不当。

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谁？我看了一下采访提纲，问。我想，这样的问题，老抠应该知道怎么回答。可他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老抠说，是孩子他妈。她跟我这么多年，没吃过好的、穿过好的、住过好的。从头到尾，我啥也没给她买过，那次从海南回来，送她的三条珍珠项链，也是同行的朋友买的，10元钱三条，假的。

我听了愕然。

节目送审时候，主任指示，与其他领导有关的内容必须删掉。最后那段话，改为画外音，必须说是对不起组织的培养。

我说照办。其实，我并不完全赞同主任的意见。但他是领导，我才来电视台不久，不听他的不行。多说一句，在我们台，老记都不愿意去采访下了课的干部。为啥？没油水可捞。

（选自《山东文学》2014年第3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