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庄草帽
司玉笙

他不止一次地对老伴说，光想去回蝴蝶庄看看，想老黑哥了呢。
老伴嗔道，儿孙你都没想那么狠，蝴蝶庄你倒是天天挂在心里——你在台上时，不是这个来，就是那个来，咱家成了招待所，你给他们办的事也不少。你这一退下来多少年了，看谁还睬你的门槛？
不能这样说，咱给人家办事不是想图个啥，就是图这心里对得住乡亲们。
孩子愿意不？万一有个差池，俺可担载不起。
他们有他们的事儿，咱有咱的事儿，互不干涉。 
经不住他的唠叨，老伴终于动心了。俩人商量好，麦后动身。
到了那一天，老两口提前给远在部队的儿子打了个电话，一人掂一个包便早早上路了。
 客车上了高速公路便飞一般向东疾驶。车窗外绿树闪现、原野回旋，蝴蝶庄越来越近了。
蝴蝶庄是黄河故道上的一个小村落，距省城不到二百公里。半个世纪前，他曾在蝴蝶庄插队当知青，在那儿生活了三年。在那三年里，他长大了，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旅途，老两口就到了蝴蝶庄外。
艳阳天下，蝴蝶庄没有了以前的模样。水泥路通向庄里、农家小楼林立路旁，农业机械、面包车和轿车隐于绿荫下。狗吠鸡叫，懒猪横卧。
他将旅行帽摘在手里，遮在前脸瞅什么。视野里，那棵老槐树还挺立着——那是老黑家的。
老黑是公社化时期的生产队长，今年也是七十开外的人了——插队那会儿，他在生产队当会计，就吃住在老黑家。
奔着老槐树，他和老伴找到了这熟悉的老院。院子里，一条花狗汪汪地叫着过来，一看是两个客人，便呜呜地摇起了尾巴。
谁呀？
是我，老黑哥！
嘿，我说这狗咋恁老实，原是来了贵客。
啥的贵客，年轻时和你一个锅里挖勺子，跟你学了不少东西，你还是我的老师哩。 
嗨，你都恁大的官儿了，咋还不改那脾气？
我是从蝴蝶庄走出去的，从未把自己当成什么官儿——一说官儿咱就像离多远。
不说不说——你咋不言语一声就来了，打个电话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准备个啥，都是老哥们了。
坐，坐——大妹子。快坐下歇歇儿，我给您整水去。
趁老黑去厨屋，他的眼光定在这老槐树下的小木桌上。小木桌上和地下都是亮滑滑的麦秸秆，一顶草帽即将编就。看见这草帽，他就想起了那时他也是戴着老黑编的草帽下地劳作。再往上看，老槐树上还挂着几顶！
老黑提着茶壶携着碗过来，朝小桌上一放，说，咱这水比那啥的矿泉水好喝，喝一辈子了，没生过大毛病。
老哥，你这编草帽的手艺还没丢？
你嫂子走了，孩子又不在跟前，我就拾起这璜璜儿，权当玩儿——人不能闲，一闲身上就生懒虫儿。
不想再找个老伴？
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找啥哩——咱这泥腿子不能脏了人家的旧鞋。
一听这话，他哈哈地大笑起来。老伴笑得光揉眼睛。
午餐就在这老槐树下进行。从饭店叫了几个菜，让老伴下厨擀面条，又配以野菜、酱豆、新蒜，加上一坛老酒，一桌人喝得脸色酱红，脖子上的青筋栱动。几个陪客的，都是庄里年纪相仿的。把盏叙旧，老声锵锵；碰杯齐眉，笑忍浊泪。那花狗蹲坐一旁，望罢那人望这人，时不时的衔起丢给它的骨头到一边津津有味地嚼去了。
喝到酣处，老黑手一挥嚷道，兄弟，我没啥送你，就送你一顶草帽，别嫌孬！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进院就想猴一顶，没敢张口。
嘿，您没忘了咱蝴蝶庄，就戴这草帽周游吧，不丢人！
老伴过来插话道，他天天念叨你，说好今天来看你——俺俩也没给你带啥，就两盒茶叶。
老黑啜了嘴，紧紧搦住他的手，说，好，好啦！
吃过这顿饭，那顶草帽就被老黑扣在了他头上。几个人一直将他俩送到庄外的公交车车站。
告别时，双方的声音都哽咽了。
常回来看看！
我们会的，会的……
两个月后，他和老伴又来了，头上还是那顶草帽。寒暄之后，他掏出一张照片让老黑看。
这是啥？
我和你弟妹去部队瞧儿子，在一个旅游景点被一个老外缠上了，非得要和我俩合影。一问才知道，那老外看中的是这顶草帽。拍了几张，老外高兴地OK、OK地直叫唤。
敢情那外国人也相中这草帽啦？
不光是他，我也是——我这一辈子戴过那么多帽子，就这一顶让我真正开心！
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一接是儿子的。儿子在那头说，向敬爱的老黑伯伯问好，我也想要一顶那样的草帽！
老黑支着耳朵听到了话音，对着手机喊，小儿，放心吧，让你爹多带几顶回去——碰见老外喜欢就送给他！
黑哥，你说得真到位！
老黑笑笑，转脸对另一个人说，大妹子，今个儿还喝你擀的面条！
（责任编辑 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