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丰子恺:人散后,一钩新月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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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散后,一钩新月凉如水”,是丰子恺正式发表的第一幅漫画作品:疏朗的几笔墨痕,画出一道上卷的竹帘,窗边放着一张小桌,两张藤椅,桌上是一把茶壶,几个茶杯,天上是一钩新月。这幅画充分运用了西洋画中表现光线的手法,墨笔画出的竹帘几乎是透明的,桌面是洁白的,廊柱的一侧也抹上了白色的月光,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美好,这宁静之中似乎有些散乱的离愁,这愁绪中又渗入些人世的无常。
这幅作品发表于1924年7月,丰子恺时年26岁,“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他和夏丏尊、匡互生、朱自清、朱光潜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聚于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朱自清先生把这幅作品拿了去,发表在他与俞平伯合办的不定期文艺刊物《我们的七月》上。(参阅《我的父亲丰子恺》,丰一吟 著,团结出版社,P71--75)
这幅作品的画题出自宋人谢逸的《千秋岁》——
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峰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作者单独地摘出了最后一句,且又将“淡月”改为“新月”,以“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题之,这题中包含了画中的四个要素——“人”“新月”“天”,再加上一个看不见的作为比喻使用的“水”。从意境叠来说,前三个层次是“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合在一起而有第四层意义,试为之阐释。
其一曰“人散后”,从画面往回推,我们可以想象,就在刚才,这里还坐着三五知己,他们在此高谈阔论,品茶赏月,据《年谱》载,当年的“小杨柳屋”是很热闹的,丰子恺的小屋与刘叔琴的寓所相邻,夏丏尊的“平屋”与刘薰宇的屋舍相联,两对房子比邻而筑,时人戏称为“夏刘”“丰刘”,四家人不分彼此,日常生活互通有无,绍兴黄酒成甏地往家里买,轮着哪一家开甏,便聚到哪一家去喝酒。(《年谱》,P88,P92)但现在呢,人都已散去了,就在这幅漫画发表后不久,
1924年底,因为与学校当局发生矛盾,丰子恺和朱自清、匡互生等人先后离开春晖中学,丰、匡在上海参与创办了立达中学。(《年谱》,P105-106)聚了,散了;散了,聚了;聚,是人生之“有”,散是人生之“无”,有无相生,聚散离合,这就是人生的常态,佛家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和合,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缘起是聚,缘灭是散,三年后的1927年,在上海江湾永义里27号,丰子恺在弘一法师建议下,以随机抽取字球的方式为自己的居室命名,巧合的是,他两次抽到的都是“缘”字,这就是“缘缘堂”的由来。两个“缘”也许正契合了缘起性空的法旨,前“缘”是“起”,后“缘”是“灭”,一所房子是“缘起缘灭”,朋友一场,人生一场,也是缘起缘灭。《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就这幅作品而言,作者的心情,似乎有些淡淡的忧伤情绪,人世间的聚散离合,都在这月色之中逐渐地弥漫,又被慢慢地冲散了。
其二曰“一钩新月”,这个“钩”字用得特别有意思。其实这画面上有两个“钩”,一个是窗户上的“帘钩”,另一个是如“钩”的新月,画面和诗句形成了一个非常有回味的意境,是竹帘上的帘钩钩住了天上的新月,还是天上的新月似一把帘钩钩起了人内心中的什么东西呢?新月钩不住散去的人和事,却钩起了作者的心绪;新月钩不住流逝的时光,却钩住了刚才相聚时弥漫着声音和氛围;新月像一把帘钩,它把被白日的喧嚣和热闹所遮蔽的另一个世界钩起来,像钩住了一个轻而渺茫的梦,又像是钩住了世界的本质。在古典诗歌中,月亮是一个撩人的意象,它总是在我们悲欢离合时出现,当我们抬头仰望时,它出现在天上,当我们低头回首时,它又落在心头。卞之琳说,“明月装饰了你的窗户,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那些散去的人,又做了什么样的梦?又到了谁的梦境里?但是,梦又是什么呢?月亮里的梦会比现实中的梦更好吗?在这幅漫画创作的两年前(1922年),丰子恺在一篇题为《青年与自然》的文字中,专有一节说“青年与月”,其中曰:“有月的夜,更容易诱起人的沉思与遐想。望月的人心灵似乎暂时脱离人境,逍遥于琼楼高处,因之此时外界的感触几乎绝灭,内部的精神十分明了。此时往往诱起对于高泛的生命的无限希望,将心灵迫近向宗教去。”(《青年与自然》,十一年(1922年)十月白马湖月下,载《丰子恺文集·文学卷一》,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P11),不其然而然的是,三年后(1927年),在他三十岁生日那一天,他在弘一法师的见证下皈依了三宝,从此做了在家的居士。
其三曰“天如水”,在这个画面中,真实的水,也许就是茶杯中还剩下的“水”,当然还有小杨柳屋外不远处的白马湖,月色下的白马湖,湖水荡漾着的月色,但作者在这里要表达的是“月色弥漫之中的夜空”和“夜空里弥漫的月色”,“天如水”是一个奇妙的意象,水透明、流动,无边无涯,因为“水”的出现,画面里那些静止的东西好像流动起来了,那些本来在黑暗中沉默的东西好像明亮起来了,今天晚上的月色是那么好,刚才的“相聚着”和现在的“人散了”,在这个新月如钩的夜晚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生命也有了不一样的存在方式,这新月又像是一叶扁舟,正不妨与苏轼一起,“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就“形而下”来分析,这只是一场朋友聚会之后的场景描写,新月高悬,夜色如水,夜的世界变得很安静;但是从“形而上”来说,“人散了”背后却是一个“空”,“新月在天”即是“白”,合而言之为“空白”,人生最后的结局难道是“空白”么,这世界的“本相”就是“空白”,佛家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或许这正是作品所蕴含的深层次意旨吧。丰子恺在《谈自己的画》(1935年)中自言,“欢喜读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书,欢喜谈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话。”他的第一幅正式发表的漫画,触及的正是这个“人生的大问题”;在《子恺漫画全集·序》(1941年)中,他说“人生无常,使人兴悲。但念‘无常’便是‘常’,则又继之以喜。”作者所自言的“兴悲”,在某种意义上回应了他17年前的这幅“人散后”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