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苏轼随笔3:苏轼欲识的“庐山真面目”是什么?

标签:
文化哲学 |
分类: 随笔 |
苏轼于元丰七年(1084)四月底离开黄州,前往汝州“安置”,他从长江乘舟东行,到江西筠州看望了弟弟苏辙,又至庐山访禅。他一生中唯一的这次庐山之行,从四月下旬到五月中旬,差不多有半个月,行程皆有诗文为证,孔凡礼先生在《年谱》中对此梳理得清楚,苏轼在庐山不仅是边走边“看”的行者,更是观而有“悟”的诗者,他这一路上看得多想得深,如果要找一个中心话题串联一路的脚印,那就是“庐山真面目”了。
据苏轼自述,“余游庐山南北,得十五六奇胜,殆不可胜纪,而懒不作诗。独择其尤佳者,作二首。”(《庐山二胜》诗叙,《苏轼诗集》卷二十三),这二首诗是《开先漱玉亭》和《栖贤三峡桥》,就是说,他只为开先寺的漱玉亭和栖贤的三峡桥专门写了诗。在庐山所作的诗,苏轼自己是很看重的,他本人专有一篇《记游庐山》的自述,说“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已而见山中僧俗,皆云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云:‘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最后总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绝云:‘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余庐山诗尽于此矣。”(《东坡志林》(唐宋史料笔记丛刊),苏轼 著,王松龄 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9月版,P4)
苏轼的庐山诗,与“真面目”这个主题直接或间接相关的,至少有三处,在最初的三首五言绝句即《初入庐山三首》(《苏轼诗集》卷二十三)的第二首就提到了“要识庐山面”的问题,诗曰:
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
这“初入”时的一句“要识”与最后收官的“不识”正遥相呼应,日本学者内山精也《苏轼“庐山真面目”考》认为,对“庐山面”或“庐山真面目”的思考,伴随了苏轼此行的始终。
诗人在“初入”第三首中又说,“而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可见他对庐山是向往已久的,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一定要好好看看,认真思量,以识其“真面目”也。可以说,“初入”三首诗,有他对庐山之行充满的真切期待,仿佛是会见一位老朋友,又仿佛是在相遇另一个自己,正如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自信和自得。
但从后来的事实来看,苏轼对庐山的这种审美期待,似乎并没有变为现实。百闻不如一见,但是一见可能不过如此,很多情况下,我们对“初相遇”的种种美好愿望,大多会成为现实的困惑和失落,“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苏轼初见庐山,就感觉“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这种印象一点都不好。朱刚老师从美学理论上分析,每个观赏者作为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都会有自己的主观期待,希望能够符合自己期待,但是自然的山水却不会因为观赏者的期待而主动改变自己的形态,这就是存在一个主客观如何融合的问题。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合一境界,那是因为“纸上”的山水是完全可以根据创作者的意愿来安排的,但在现实的山水中,人常常与之有些格格不入,“偃蹇不相亲”之语表明,苏轼初见庐山时,对象所呈现的面貌并不符合他的心愿。(朱刚,《苏轼十讲》,P179-180)所以,他要“横看侧看”“远看近看”,尝试从不同的站位和视角上调整自己,以求得“多情似故人”的审美愉悦感,就此而言,苏轼欲识的“庐山真面目”,乃是对自己内心固有印象(先入为主)能否得以印证的期待。
要解决这个问题,显然是比较困难的,苏轼自己设想了两条路径。其一是诉诸时间,“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如果以后能够多次到访,或者和陶渊明一样能够“结庐在人境”,那就会慢慢地变成老朋友一样亲切了;其二是诉诸空间,即跳出“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困囿,从一个更高更远的站位上观察审视之。就前者而言,苏轼显然不如陶渊明那样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可以“日夕相见”而体会到“其中有真意”;就后者来说,苏轼显然有别于身边的几位禅师大德,他们已然是“跳出三界外”,不会为眼前的“庐山烟雨”所迷惑,但苏轼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他是“身在官场不由己”,唯有此刻才稍得庐山之慰也。所以,苏轼到了西林寺题写的这首富有“哲理”的诗,其实还只是停留在对“真面目”问题有所思的层面上,然尚未探及“庐山真面目”的一鳞半爪。
《题西林壁》不是苏轼这次庐山之行的最后一首诗,因为他这次行程的终点,不在西林寺,而在常总禅师(1025--1091)的门庭东林寺。《五灯会元》卷十七载:苏轼“宿东林日,与照觉常总禅师论无情话,有省。黎明献偈曰:‘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这首“偈”作为东坡的悟道之诗,在《苏轼诗集》中(卷二十三)题为《赠东林总长老》,但东坡《记游庐山》中并未提及,一方面,大概是他认为“偈”与一般的“诗”还是有区别的;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自认为还没有真正悟到“庐山真面目”,只能算是一篇按时上交给师傅的作业。(从佛门因缘上说,苏轼是东林常总禅师的法嗣,即弟子)对于这首“偈”,作为当时在佛门中享有“僧中之龙”声誉的常总禅师有无点评,作何“棒喝”,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或者进一步猜测,常总禅师对此可能也只是呵呵一笑而已。
苏轼的这首“偈”,后来有两位禅师是作了批评的。南宋护国景元(1090--1146)说,“东坡居士太饶舌,声色关中欲透身。溪若是声山是色,无山无水好愁人。”(《五灯会元》卷六)南宋另一位乌巨道行(1089--1151)禅师将这首“偈”删改为:“溪声便广长舌,山色清净身。八万四千偈,明明举似人。”(释晓莹《罗湖野绿》卷四,《续藏经》本)前者是说苏轼的毛病在于“声色关中欲透身”,即企图借“无情说法”的话头,欲从“溪声”“山色”等此岸性的“声色世界”向彼岸性超越,后面两句提出的质疑是,如果我们对“真面目”的领悟要从“声色”入手,那么没有“声色”(无山无水)又该如何呢?道行禅师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原来的文本删改了,如果我们拿神秀与六祖慧能的开悟“偈”相比较会发现,苏轼还牵挂着“身是菩提树”,未能彻底明了“菩提本非树”,东坡的四句里头,始终有个“我”在(“我执”),前两句的“便是”和“岂非”皆落入“我见”,后面两句也是“我”该如何将自己的体悟告知他人的困惑。道行禅师的高明之处在于——将前两句的判断词删去,把后面蕴含的主语变成“真面目”本身,从根本上祛除了“我”这个主体。(朱刚,《苏轼十讲》,P190--191)
两位禅师的质疑,归结为一点,就是苏轼的“偈”还是在山门外,道行禅师从苏轼的这首“偈”的表达方式上,指出了苏轼仍然有主客体对立(“我”与“山”)的意识在,“庐山”始终只能是我认知的“对象”,始终还是因为有个“我”在。显然,苏轼的“悟”尚未“入门”,禅宗是要破声色的,而苏轼是不离身色的,他在《赤壁赋》中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与范子丰八首》之八)苏轼来庐山,不是希望着“放下一切”,而只是“寄情山水声色”,他疲惫的身体带着自己艺术的心灵在这青山绿水的世界里徜徉着,只是为了让自己就已困顿的身心得以舒展,有一次无拘无束的绽放,他可以暂时远离世俗的喧嚣和官场的纷争,但是却不会转身遁入空门。如果说人生需要超越的话,那么苏轼的人生是在美的、艺术层面上的超越,而不是宗教的超越,所以,苏轼所要悟的“庐山真面目”,是艺术的、审美的庐山的“真面目”,而不是宗教的、禅宗的庐山的“真面目”,更不是科学的、格物致知的“真面目”。
苏轼在《初入庐山三首》中说“要识庐山面,他年似故人。”但庐山没有机会成为苏轼的“故人”,他晚年写下“庐山烟雨浙江潮”的时候,也许还在困惑着庐山的烟雨,而并不在于是不是识得或记得庐山的“真面目”。可以说,在苏轼六十六年的生命历程中,他与庐山只是有过相遇而已,显然,这是一次难忘的相遇,正如徐志摩的这首诗所传递的: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