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四晃

    我总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有个规律，比如早睡早起，又比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再比如的话，就层次要深些，——随心任性，思静闲庭信步，想乐觥筹交错，喜艳则眼前花团锦簇，乐游则置身山水之间……。妻说你想当神仙呢。我回敬她不想当神仙的人就该活受罪？就该吃苦奔命度煎熬？还真不是吹的，我跟妻虽说都是平头百姓，但时常拌嘴会拌出些哲学的味道出来。

    又跟嫂子争论啥呢？你两口子有意思，四哥，我感觉你俩放着三十八寸等离子不看马季、赵本山，自己说相声。说这话的是我的一个年轻朋友，叫任鸿果。妻每见他会乐此不疲地质疑，好好的“红果”不叫，非得弄个“鸿果”，没根没由的。鸿果呢笑一笑，上中学时见“李鸿章”的“鸿”字比咱那“红”深奥，私自改的。兴许是对我审美疲劳了，妻对年轻男性格外热情，用那种心疼的目光望着小伙子说坐下一块吃吧。鸿果向来到我家不客气，坐下就狼吞虎咽。

    鸿果常来我这里，一般撂下筷子后，餐桌及其厨房的那一段落全归妻子独舞，我和鸿果呢泡上茶，点根烟，闲聊。但常常连贯的话极少，因为他的手机每每在关键时候扫兴，听起来全是生意经，有时吓我一跳——似乎合伙要把喜马拉雅山打包托运贩卖到新加坡；有时又让我不屑——一管牙膏三毛钱的利润两边里争论个不休。我心想话费早超过三毛了。鸿果总显忙忙碌碌、来去匆匆，一个电话就可能让他象一股风刮走，临出门嘴上还要念叨他前天看见谁谁谁开了个宝马，他妈的牛。

    我的这个朋友你别看他年龄不大，那经历堪比李嘉诚。

    上学时就干家教。大学刚毕业去替人做销售。那时候来我这儿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他的“第一桶金”计划，然后再如何自己开公司、办企业，然后买哪儿的别墅，开什么样的名车等等。反正我听着象飘，妻听罢总给我来一句，瞧瞧人家。

    没过几天再见到他时才知道早不干销售了。那玩意儿都给老板当“墨鸦”了，就那点提成不够塞牙缝。鸿果就像得了真传似的挺自信地说，准备跟朋友合开网吧，正紧锣密鼓筹备呢。没说几句话风风火火又出门走了。我点上一根烟，心里很为他担心。妻说这劲头就像个干事创业的劲头。网吧开业那天，我和妻子受邀去给捧场。门面不大，黑咕隆咚摆几十台电脑。鸿果满脸春风得意的跑出跑进招呼，末了，还在旁边的酒楼安排大家吃了一顿。我隔几天会打个电话过去，关心询问一下营业情况，就听鸿果说可以可以。言语匆匆的，我为之捏一把汗。妻说你这人咋好像盼着人家倒霉。我起身走开去阳台，不理她。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现象在我们夫妻间还是极少见的。

    大约有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打电话过去，网吧总说鸿果不在，再细问，对方就只说不知道，完了就挂断电话。这回妻子跟我感觉完全一致，共同为他担心起来。那天傍晚，我难得的陪妻子下楼上街散步，走不多远，妻看见马路斜对面一对青年男女在吵架。我正要拉她胳膊责备她这人也太没品味，就听见妻大声嚷起来，你看那不是鸿果嘛。我仔细看过去，果然是他，面前站着一个小女子，脸扭向一边。我和妻快步穿过马路，妻发挥她善于劝解的本领，走走走有什么事上家里说去，站大街上象什么话。鸿果抬眼见是我俩，不好意思起来，怯怯地望那女子。女孩倒不难缠，在妻子的连劝带推下，跟我们一起回到家里。刚落座女孩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再看鸿果人是明显黑瘦了许多。妻递给女孩毛巾，拍着肩膀说别哭，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值得在大街上吵架。女孩就抽泣出声来，说网吧经营失败，鸿果与合伙人翻脸一气之下退出，去给人家跑长途运输押车，一走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女孩的意思是她也不求什么明媒正娶花那没用的钱，两个人租个房子把证领了，然后找个差不多的工作有收入就行，先慢慢来。可鸿果呢老是好高骛远想发大财，似乎“立业”未成就不想“成家”。女孩无奈刚才在路上就说出气话，告诉鸿果如果总不切实际那就分手算了。鸿果一时无措，两个人就在街上憋气。我和妻子觉得女孩说话满在理，扭头又替鸿果解释说，一个男人想创一番事业并不错，两个人既没有感情上的原则冲突，遇事就好好商量，不要斗嘴。鸿果始终不说话，我还发现他的电话也一直未象往常那样频繁响起。经妻子的再三劝导，都平静下来。女孩温柔地看一眼鸿果，说他到现在晚饭都没吃，其实她也没吃。妻到厨房给他们拾掇些剩饭剩菜让二人先对付一口。离开我家时女孩脸上甚至都绽放出笑意，乖顺地挽着鸿果的手。

    背过二人，妻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共同指责鸿果不体谅一个女孩子的心，多么痴心的姑娘，妻一个劲赞叹。转念我们又都觉得鸿果小伙子真是不容易，妻说鸿果曾说过他爹给他来信，信上骂你小子学上了一圈还真不如回家种地呢。我说我怎么没听说，看来知心话都说给你了。妻说，你就穷耍贫吧

    我出差去上海一个礼拜，临返回那天妻才告诉我说，鸿果打过三个电话找我，只说有事却又不说什么事。我暗想会是什么事呢，我一介书生，既无关系又缺门路，帮不了朋友发财赚钱，除了清谈误国，正经事上一点也没能耐。自交往以来，鸿果还从未这样郑重其事找过我。风尘仆仆到家我立马就电话唤他过来。人还没坐下鸿果就发牢骚，说人比人真他妈气死人。我说又怎么了？他说他的一个同班同学上星期请本地的同学吃饭，操，上的是中华烟，喝的是五粮液，每人一罐鱼翅，一罐你猜多少钱？二百九十八，操。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他一点不理会我的笑，换一副严肃的面孔对我说，四哥，我打算上深圳，我就不信……。我打断他的话，问他，你女朋友赞成吗？他脸绷得很紧，能看到太阳穴的怦怦跳动，一双赌徒式的眼睛明显在用力含住盈满的泪水不让掉下来，语气比平日沉重许多，说实话挺喜欢她，有什么办法呢，这样子给她一时的家却不能给她一生的幸福，还不如……

    应当承认人与人之间的代沟，我的喋喋不休的劝说因此也就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我和妻一块去车站送的鸿果，站台上鸿果临上车前再一次说那句话，四哥、嫂子，鸿果混不出个人样就不会回来见你们。躬身背起行李壮士赴沙场似的向车厢走去。我清楚地看见妻的泪水挂在脸上。我在妻的耳边轻轻哀叹，真想问鸿果，究竟是谁让你如此疲惫？

    我们转身离开时，妻看见站台不远处，一棵洋槐树下站着一个瘦弱纤细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