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爿院落里的粉豆花

太阳终究还是擦到了房檐儿了，阳光斜斜地射过来，像一件微红的衣衫，搭在院子中间的栅栏上。墙根下的粉豆花女孩儿的小嘴儿一样张开了。也到了学习小组解散的时候，大家收拾书包开始往外走。拐过了房角，有一个必做的事情，就是摘粉豆儿。在一大蓬花秧前仔细寻找，摘了，攥在小手心儿里，跑回来，交到同学母亲放在窗台上的小铁桶里，谁交得多便会受到表扬。

同学的母亲有一张干净的长圆脸，平时端坐在窗前，目光搭在窗外前廊的栏杆上，那里有几盆精心养育的花。手里拿着一支拂尘，眼前的孩子哪个写作业期间不老实了，她便用拂尘撩一下；也有用力的时候，那是有的孩子调皮打架了。

下了前廊的台阶，半是院落半是甬道的空间，还算宽敞，足够孩子们玩的了。房子的正屋连着耳房，呈L形。与之相对称的另一边，也是正屋连着耳房，呈L形。或者说是一个完整的正房，两头分别连着耳房，而房子与院落都从中间分开，同学家占用了半爿。从中间用栅栏分开的另一爿院落里面，长满了杂草与灌木。那边房屋的门窗也始终关闭着。

从院子里看，太阳就是擦着西边的耳房落下去的，这时候被同学母亲称作“晚饭花”的粉豆花开了，孩子们的肚子也饿了。一二年级的男孩儿走路没有一步步走的，总是要奔跑的。那天也许是为了抢着去摘粉豆儿，不小心碰落了前廊的花盆，同学便不依不饶地让我赔打破的花盆。

西边的天空烧红了，也染红了整个院落。还有粉豆花。

有时候下午不上课，午饭后大家陆陆续续地来了，离规定学习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便在同学房后的胡同里踢一会儿足球。球皮里面塞满了草，孩子们的脚踢上去发出“嘭嘭”的响声，惊动了胡同里午睡的邻居，便会听到斥责声。大家就消声匿气地停一会儿，并攀着窗台看那个邻居家的钟表。邻居桌上的钟表是猫形的，两只左右摆动的猫眼代替钟摆。不到两点便可以再踢一会儿。再踢起来的声音更大，尤其是有的人球没踢着，却把鞋子踢飞了的时候，整个胡同里会荡起孩子们的开怀大笑……

刚从师范毕业的老师正谈恋爱，满怀浪漫，拿着一本《欧阳海之歌》来到我们小组，把整个下午填满了欧阳海小时候的苦难，一直到斜斜的阳光变红。就在那时，看到了另半爿院落里的那个女人。长长的白衣衫长长的头发阴阴的脸，她扶着墙站在太阳的回光中往这边看。

那时候，墙角的粉豆花已经在渐渐开放了，孩子们的心中惦记着采摘粉豆儿。

被老师用东海口音称做“大大”的老头是老师的父亲，专程来看望在城市教书的儿子的。当那只刮得亮亮的光头出现在教室的门玻璃上时，调皮的同学唱起了童谣：“马蛋子核（发hu音），开茶炉，一分钱，倒半壶……”老师说“大大”是林场的护林员，常年住在山上。孩子们对于林场与护林员没有概念，只觉得已是夏天了，那老头还穿着后襟撅撅的棉袄，感到很可笑。老师恼了，让那位唱童谣的同学站在操场上暴晒了一节课的太阳。

从什么时候不再到同学家学习了记不清具体环节了，只记得拐过同学家的院子不远，是一座天主教堂，黑漆大门里，有穿黑衣的修女从弓形的门廊前走过。那幢建筑用青石垒的高高的台阶，有一天台阶上堆满了圣经，燃烧了起来；再往前走是一座中学，高音喇叭里整天喊口号；中学墙外面有一个修鞋的摊子，修鞋者是一个患小儿瘫的人，走路一歪一歪的靠两只小板凳左右挪进，孩子们叫他“歪子”。他的摊子与小板凳被砸了，歪子趴在地上的哭声，令人在八月里浑身起鸡皮疙瘩……夕晖从中学院墙上漫下来，令街道上一片殷红。

夏晚的时光，是粉豆花开的时候。

我们的记忆或许被屏蔽了，或是走到了时间的背面。我再去那座院子的时候，是同学要去福州军区文工团的前夕。那晚的月光很亮地照在院子里。分开左右两爿的栅栏已经被风雨吹打得黑乎乎的且歪斜得厉害，对面院落里杂草灌木像孩子们的年龄一样疯长，月光的影子被草叶与枝条分割得很碎；而粉豆花依然如小姑娘一样倚着东耳房的墙根，开得羞怯又掩饰不住张开的粉嘟嘟的小嘴儿。

大提琴奏出的《牧歌》旋律月光一样从耳房的窗子里流泻了出来，音符犹如粉豆花的花瓣，时时撞击着我的心灵，并播种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感觉。那时同学的母亲已经病卧在床，不能再坐在窗前了。看着进来的往日调皮的孩子们，面颊上滚落了几滴清清的泪滴。

我是看到那些泪滴，才转身走到院子里来的，《牧歌》的旋律也跟着我流泻了出来。没有白白的羊群，也没有穿白衣裙长头发的女人站在对面的院落里，阔然的空间任凭音乐的旋律回荡。

还有粉豆花淡淡的清香在飘。

那座院落什么时候没有了的呢——我们的记忆肯定被屏蔽了，我与早就转业归来的大提琴同学相对无语。而拆了院落建起的楼房又拆了，现在那里是一片空地，据说是要建更高大的楼房……

只是，粉豆花与它散发着清香的夕晖，落脚在哪里了呢？

注：粉豆花的习性是夏季从下午六点钟左右开始开花，整个夜里都怒放，到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左右的时候闭合并萎缩。第三天或第四天花冠脱落。每朵花花期为12小时左右，凋谢后只结一粒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