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冻疮

那是一家饺子馆，她不负责点菜上菜之类的事项，只是提着一只不锈钢壶，里面盛了饺子汤，看哪位面前的汤碗空了便上前给添满。就是她在为我添汤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手上有冻疮。她很勤快，看到有人离开，便立即上前清理桌子。现在的清理方式已经挺先进了，在玻璃的桌面上洒一点儿洗洁精，然后用像汽车风挡玻璃雨刷似的东西刮一刮，然后擦干净就行了。然而，清洗抹布的时候，手仍然不可避免地要伸进水中。

韩萌显然不知道什么是冻疮，我说她再来给你添汤的时候，你注意看一下她的手……

也许是今年冬天特别冷的缘故？也许是来自偏远农村？她的年龄显然要比那些风华正茂，走起路来水上漂一样的女孩儿要大得多，在就业机会很紧张的今日，能够有这样的一份工作，是很不容易的。

她干的是添汤、清理桌面的“粗活”，但很有“眼色”，谁的汤碗空了，她会立即上前添满，她与那些即使你伸出手来连挥动加叫喊，就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年轻服务员截然不同。看来她很珍视这份工作。

可是，冻疮。室内有集中供暖的暖气，出门有保暖的衣装与手套，何以有冻疮？相信冻疮距离我们今日生活视野已经很遥远了，至少应该属于我年轻的时候。

最早被冻得手像猫咬的似的，是在1960年的海边，跟着姐姐去采摘礁石间的海菜。在人类遇到灾荒年的时候，大海没有亏待我们。只是我的手沾了海水以后，再被北风一吹，便生疼生疼的仿如被猫咬一样。生了冻疮的手，进入暖的空间后会发痒，而抓破了会流出汁液，之后结痂；再被冻再抓再结痂……冻疮年年犯，即使好了以后也会留下疤痕。

烧热的茄柴水是可以治疗冻疮的。同样容易生冻疮的还有脚，记得有一次从外面回来，姥姥烧了一盆茄柴水让我与姐姐泡脚，我脱掉鞋子便把脚伸进盆子里，居然忘了脚上还有袜子，浸到水里的袜子捞出来后，遭到斥责的我记住了那个夜晚。那是一个湿冷湿冷的冬天，又没有取暖设备，衣物湿了很难干。那年我四岁半，是一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那年月城市里的孩子也生冻疮。市场楼东门外总是聚了一帮半大小子，大家在一起的游戏有打木头、打尖、弹玻璃球。打木头是对博的双方各出一块木头，找一个台阶，用各自的木头打对方的，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用自己的木头将对方的打到台阶上面，就算赢了。邻居小光是打木头的高手，每次总能赢一大抱，是抱在怀里的一“抱”。他冻得发紫的手背上便生了冻疮。生了冻疮的手背肿得老高，握不住小的东西，因此他从来不玩儿弹玻璃球的游戏。握不住还仅仅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玻璃球毕竟是工业产品，需要花钱买。小光的父亲老丁是寄父，一只眼睛受了伤，只有另一只眼睛好用，而那只好用的眼睛对小光总是露着凶光。

打尖是一种无功利的游戏。画一大方格，里面再分九格，每格都写了数字。尖，是将一节巴掌长一握粗的圆木削得两头尖尖的，用一根木棍敲尖头，尖便会翻转着腾起，落到有数字的格里，数字是几就打几下。都是敲尖头，尖腾起后用力往远处打，打得远的便得胜。

小光也很少玩儿打尖的游戏，在有冰雪的寒冷街道上，常常见到他打木头打得头上冒热气。想必他赢了木头是为了回家讨好凶恶的寄父。

冻疮应该是遥远的记忆了，没想到今天又在窗明几净不断输送暖风的饺子馆里见到了冻疮，我不知道那位服务者手上是由怎样的痛苦才能结成如此的冻疮，而那冻疮使我的记忆也有些生疼与寒冷。

旁边有五位双颊残留着阳光色的男人在喝酒，从装束和大碗喝酒的豪爽劲儿，再结合他们的崂山口音，我愿意把他们猜为渔民。粗糙的大手握着筷子，在两盘菜里捣来捣去。韩萌却猜他们是进城搞工程的民工，现在干什么不都是在城市里转？不管是干什么的，那些摇动大海或建筑阳光的手上，不应该再有冻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