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云起

                   张君燕                            

我常常坐在山顶看云。

在山顶与在山脚下看到的云截然不同。站在山脚下，云遥不可及。距离产生美，也产生隔阂。云没有变，仍旧很美，但因为心下总觉得无法与自己产生关联，也就失去了赏玩的兴致。就像是面对别人家的宝贝，最初的心动之后，剩下的大概只有嫉妒以及由此产生的疏离罢了。

在山顶就不一样了。站在山顶，云忽然变得近了许多，似乎触手可得。清代黄国珌有一句：身倚磐石，手弄流云。一伸手，云便在指尖悠然流动，颇有一种云在天上，我在云里的感觉。此刻，云改换了清冷的面貌，变得和蔼、亲切，就像邻家大姐姐，从小与你一起玩闹，好的时候，亲成了一疙瘩，分也分不开。

人们总习惯说“白云”，其实云朵并不全是白色的，或者说，仅仅用一个“白”字无法完全形容。每个季节的云有每个季节的特点，春天的云小巧、精致，一朵朵、一团团，如小家碧玉，时常带着害羞的笑；夏天的云最为热烈、丰富，常常成群结队，一出现就是千军万马；秋天的云淡淡的，丝丝缕缕，变化万千，有一种清冷的疏离感；冬天的云大多凝重、严重，像不苟言笑的老学究。

当然，这样的说法并不绝对，天上的云怎么能轻易说清楚呢？晴天时、阴天时，清晨、傍晚，平原上、山坳里，海边、山顶……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甚至前一分钟与后一分钟的云都不一样，你只能去描述眼前的云、此刻的云，而无法贪心又武断地想要把所有的云都当成你嘴里的谈资。它们是自由的、不被任何人定义的。

小时候，跟着爷爷在老家的山里放羊时，我经常躺在草地上仰头看天上的云。有时云块很大，伸出巴掌都遮不住，它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从我的手掌里逃脱，四处奔散。云块薄的地方，整体呈现出灰白的颜色，云块与云块的缝隙处能看见蓝蓝的天空，即使没有缝隙，在边缘的地方也能看到隐隐的蓝色的光。云块厚的地方，密集得看不到一点点缝隙，云朵一层一层地累积，好像离我很近，我多次尝试着踮脚去够，有时还努力得跳起来。爷爷看着累得气喘吁吁的我，笑得眯起了眼睛。

在我的童年里，云是不可缺少的玩伴。它时而严肃、时而调皮，时而安静、时而好动，时而热烈、时而冷淡……我曾向它倾吐过太多的心事，告诉它我的喜怒哀乐；也曾对它发过脾气，抱怨它带来了风雨和坏天气，把我和爷爷淋成了落汤鸡，可怜的小羊更是吓得四处逃窜。不过我知道，它不会生气，也不会离开，就像大山一样，默默接受所有的一切，赞誉也好、诋毁也罢，它都一笑了之，依然会一直在，一直陪伴着我。

在山上看云的时候，爷爷把羊群安置在山坳里，让它们静静地吃草，然后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那些故事有趣又好玩，常常让我听得入了迷。爷爷给我讲过一个关于云的故事。在康熙年间，江西有个官员去龙虎山拜访张天师，见到一个容貌古怪，但心地善良的侍者。张天师告诉他，这名侍者其实是个龙王，因为犯了天条被罚做苦役赎罪，按说早就到了期限，但一直没有等到释放的旨意，大概是天庭忘了这件事。

官员听了对龙王很是同情，问张天师有没有办法帮助他？张天师说办法倒是有，只是需要官员替龙王说说情，提醒天庭这件事情。官员当然很乐意做成这个人情，于是当天张天师写了表章，让官员签了名后焚化给上天。不久，龙王就被释放，恢复了自由。

龙王特地来向官员表示感谢，说原本应该送他一些宝藏作为谢礼，可因为犯错后被抄了家，龙宫里什么都没有了，只能送他一片云作为礼物。官员听了感觉莫名其妙，送一片云是什么意思？云在天上，还能拿到手里不成？龙王说完匆忙走了，官员也没有多问。反正他助人也不是为了求回报。

过了不久，朝廷召官员回京，从江西到北京，一路舟车劳顿，当时正值盛夏，赤日炎炎似火烧，晒得大地都快要爆裂了。然而官员的车马上面一直有一片云相随，时时刻刻为他遮挡烈日，投下一片阴凉。千里迢迢，官员不曾受到半分酷暑的折磨。官员这才想起龙王的话：送你一片云。原来如此！

听完这个故事，我情不自禁地拍起手。彼时，我的头顶就有一片云，在我身上投下一片阴影。我忍不住猜测，这片云会不会也是别人送给我的礼物呢？那这个人可太大方了，因为我拥有的云太多太多了！再仔细想，何止一片云？一缕风，一滴露珠，一株青草，都有可能是别人馈赠的礼物，它们不是宝藏，有时却比宝藏更加珍贵。

王维有这么一句诗：“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喜欢看云的人，大概都有一颗纯真、淡泊的心灵。在人群中，他们能互相辨认出彼此，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云霞、看到光茫，以及相同的志趣和追求。

我在看云时，认识一个女孩。女孩很爱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我说，今天的云不太好看，阴沉着脸，像隔壁总觉得别人欠她钱的老太婆。女孩咯咯地笑，她说不是云不好看，是你的心情不美丽。一朵云，能映射出一个人的心境，不信隔天再看，感受肯定不一样。

隔了一段时间，我又来看云，女孩也在。因为境遇不同，我眼前的云也发生了变化，每一朵都那么好看，恰到好处地抚慰着我的心。我问女孩，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每次烦闷孤独的时候，总是会被云治愈。女孩仍旧笑着，她是单纯地喜欢看云，云就像是她的朋友，需要她的陪伴与懂得。

  如今每次回到家乡，我就会爬到山顶，或坐或躺，静静地观赏天上的云。云时聚时散，时卷时舒，时起时落。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从古至今，永远不会改变。

《五里桥文化》202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