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点雨，早起，天阴沉着。太阳躲在云层后面，看不见踪影。虽没有阳光，视线却是清晰的，远远地看见一条山路弯弯曲曲、盘旋而上，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山峰之间。

　　车子行驶到山脚下，没走多远，突然起了雾，薄薄的，像是水汽，也像是炊烟。眼前的树木、野草变得蒙胧，乌鸦的巢搭在光秃的树杈间，原本赫然醒目，此刻像施了魔法，犹抱琵琶半遮面。野生的柿子个头不大，颜色并没有减色半分，即使被薄雾笼罩，依然显眼，只是少了些许艳丽。像是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经历岁月沉淀，收敛了锋芒，变得低调、沉稳，是一种无声的美。

　　秋冬季节的太行山，也有这样一种内敛的美。相比于春夏的热烈与勃发，时节转身之后，不再大张旗鼓地扩张，转而慢慢地往回收。时间的胶卷开启倒放模式，树叶一片片掉落，野草一点点干枯，山涧的小溪越来越瘦，浓缩成一曲隽永、绵长的催眠曲。在似有若无的曲调中，飞鸟、小兽、昆虫纷纷隐匿，山里的世界无限大，牠们总能找到适宜的角落安眠。大山一下变得空旷、寂静──嘘，它在替所有的动物保守秘密呢。它当然知道牠们藏在哪里，但它不说，它只是露出慈祥的笑容，张开双臂，将牠们统统揽在怀里。

　　越往深处走，雾越浓，到半山腰的时候，能见度变得极低，好在这个时节山里的访客不多，偶有零星几辆车，都开了双闪，减速慢行。探访者熟知山里的规矩，不急不躁，没有人忍心破坏大山此刻的宁静与祥和。事实上，他们正是为此而来。

　　在浓雾中，太行山彻底隐身，行走其间，举目不见山，处处都是山。平地上的浓雾沉甸甸的、略显笨拙，多少会让人产生压抑、沉闷之感。山间的浓雾却不一样，它虽厚重，但却灵巧，你能明显地看到它在成团成团地飘动，轻盈得像一群少年，踩着草尖，跃过树梢，追逐着、嬉戏着，蹦蹦跳跳、打打闹闹，所到之处，留下一串串欢声笑语。它们努力压低了声音，却还是不小心惊扰了鸟雀，扑扇着翅膀，飞到相邻的树丛中。我猜，鸟雀也许已经偷看许久，终是忍不住，加入了奔跑的队伍。

　　车子转了几道弯，路过一个叫大底的村子时，视野豁然开阔，四周景物无比清晰，天空湛蓝，云朵洁白，阳光从白云的边缘照射出来，附近的行人、房屋、村庄，看得分明；余光尽头闪耀着一簇簇火红，是漫山遍野的红叶，黄栌、柿树、枫树、黄连木，橙红、绛红、火红、金黄，将整个太行山装扮得绚丽斑斓。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之前的浓雾弥漫，竟一下改换了天地，没有征兆，也没有过渡，就那么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一如太行山一直以来的性格，刚强凌厉、坦荡如砥。

　　在阳光下，整个太行山活跃起来。鸟雀在头顶欢唱，刺猬在路边的灌木丛中踱步，小松鼠搭着爪子站在路边张望，机灵地穿过山路，跳进对面的树林中。若仔细倾听，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不同的角落发出来。原来小动物们都醒着，只是没有人愿意先吱声，打破安静的氛围，可一旦开了头，便再也按捺不住。

　　下山后，我回头看，太行山又被笼上了一层薄雾，仿佛锁住了一般，为山里的生灵提供庇佑与福泽。只有那些真正想亲近它的人，它才会敞开怀抱，笑脸相迎。

《大公报》2024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