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老太

                      张君燕

“愚老太，来，再唱一首《纤夫的爱》！你可是咱十里八乡的情歌天后，你的歌喉无人能敌。”有人起哄道。话音刚落，愚老太就重新回到“舞台”上，双手举到肩膀处，弯腰弓背，作出一副拉纤的样子。冬日阳光下，愚老太站在晒场中央，满头白发闪着刺眼的光，矮胖的身体笨拙地扭动着，带着浓重乡音的粗粗的嗓子像生锈的锯子在木头上拉动，生涩、凝滞，这副滑稽的模样引来围观众人哈哈大笑。

说愚老太不傻，肯定没有人相信。但她平时的确和常人一样，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唯一不同的是，愚老太时常成为“舞台”上的焦点。茶余饭后，众人聚在晒场上休息、唠嗑儿，就有人起哄让愚老太表演节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嘲弄，愚老太却似乎毫无察觉，甚至当成一种殊荣，毫不扭捏，一脸得意地走上“舞台”，小丑似地又唱又跳。脸上肆意的笑仿佛拧开的水龙头，汩汩流着，毫无节制，带动起了所有人。一时间，整个晒场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我莫名地感觉难堪、羞愧，转身离开，不忍多看一眼。

听人说，愚老太中年时受了刺激，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愚老太不是本地人，二十多岁的时候来到这里，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孤身一人流落至此，只知道后来她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孤儿。两个无依无靠的人走到一起，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好在栗老太能干，靠着勤劳的双手倒也筑起了一个温暖的小家，养育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同时带走了愚老太的丈夫和儿子。小家散了，愚老太又成了一个人，好像多年前她刚到这里时一样，但明显又不太一样。有时候，失去比从未拥有更让人绝望。似乎从那时候开始，愚老太就变了，之前一直不苟言笑的愚老太一下子变得又笑又闹，聒噪个不停，疯疯癫癫得像个傻子。——“愚老太”这个名号也就叫了起来，直到人们忘记了她原本的姓名。

一开始，人们都很同情愚老太，却又好奇愚老太的心理，时常围着她问各种问题，还会安慰她几句。时间久了，问候和安慰慢慢变了味儿，一直发展到被人们的各种挑唆、嘲弄和打趣所取代。站在旁边看着，像上演了一出闹剧。但走开时，分明又听到了众人大声的笑，那笑声，好像是从每个人的心底发出来的。

有一次，我看见李婶也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笑得前仰后合，还与众人一起，随着愚老太的节奏边唱边扭动身体。自从李叔走后，我第一次看到李婶脸上露出笑容。似乎在那一刻，李婶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快乐。

一个黄昏，我从外面回来，看见愚老太坐在晒场的一块石头上，夕阳拉长了她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单。从她身后走过时，我隐约听见愚老太发出一声叹息，喃喃地说：“人呐，开心一天是一天吧……让人陪着你笑，总比让人陪着你哭好……”

走出很远后，我忍不住回头看了愚老太一眼，我突然觉得她一点都不傻。我甚至期盼明天在“舞台”上看到愚老太“哗众取宠”的样子。或许，每个人都是愚老太；或许，每个人都不如愚老太。

《民间故事选刊》2024年3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