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颜巧霞

    小镇的人像大锅里的饺子一样亲密没有秘密地生活，一个饺子露了馅，什么样的馅，其他的人能描述得栩栩如生。

    她从红色的敞篷跑车上，娉婷走下。我一双四处闲逛的眼，立刻就被她吸引过去，模特般纤瘦笔直的腿，蜂腰，清丽的鹅蛋脸，长发及腰。小镇上多少年没出现过这般美丽、时髦的女郎了。

    我正暗自感叹自己的眼福并思量着女郎的来去始末，却不料，女郎径直向我走来，笑盈盈地叫一声：“老师！”我惊诧地左顾右盼，路阔却无旁人，分明是在叫我，女郎看我一副云遮雾罩，不识真人模样，越发笑得娇俏调皮，她站定在我面前，自报家门。

    我是她念初一时的班主任，我记忆中的黄毛丫头竟长成了如此俏丽的女郎。那些感慨时光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的人们，分明太偏颇消极。时光又如艺术家的雕刻刀，把当初的粗坯小丫雕刻成风姿卓绝的女郎，那份美轮美奂，直让人目不转睛。

    有人形容在大都市里生活，房子像鸽子笼，过日子像鸽子在鸽笼里般逼仄和难受，又把小镇的日子说得诗情画意无数。其实，在小镇生活更像一个大锅里煮饺子，像饺子们一样的人们总是互相亲密又没有秘密地活着。她是小镇街心口豆腐店人家的女儿，她这次回娘家，算是衣锦还乡。

    彼时，她做小本生意的父母总是忧愁她学习不好，将来何以谋生？高中毕业后，不管父母如何威逼利诱她都不肯再去念书，她打算去南方的城市闯荡。多少姑娘闯着闯着，闯出祸来，一朵新鲜娇媚花陷落污泥潭中，辗转成泥。前车之鉴，她爸妈不是没在心上反反复复思虑过，但青春的孩子最是会变成一头犟驴，拖也拖不回来。最后的最后，爸妈也只无奈地叹息一句，儿大不由娘！

    经年后，她难得的把一朵花结成了人们眼中最好的果。她嫁了好青年，男孩子与她年龄相当，品貌相配，家世豪阔。她嫁过去后，他就帮她辞去公司里的文员工作，让她做起了全职太太。不久，她生了儿子，住在独门独户的城中别墅里，他常常出差，她雇了保姆帮着带孩子，轻松倒轻松。

    孤寂的人免不了向往热闹，她想念自己的家乡，简朴的小镇上有七姑八姨，有至亲爸妈……她在心里一拨算照料孩子保姆哪有自己妈来得尽心尽责？小镇的空气又新鲜，有利于婴儿居住，她便衣锦还乡。

    时常看见她百无聊赖地把红色的轿车从小镇东边呼啸着开到小镇西边。 有时，又见她妆容精致，姿态优雅地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在街市上晃荡，旁边她的妈陪伴着，等她抱孩子累了，随时接过手来。她妈，豆腐店的生意已经不做了。她说她妈赚的那点钱还不够她开保姆费的，干脆帮她带孩子。我们常常在街上看到这三代人，像一道风景，美丽的让人羡慕的风景。

    突然一天，我想起数日没在小镇上见到这三代人，立刻就有人解答了我的困惑。早说过，小镇的人像大锅里的饺子一样亲密没有秘密地生活，一个饺子露了馅，什么样的馅，其他的人能描述得栩栩如生。

    她的孩子，那个粉雕玉琢像从年画里抱下来的孩子生了白血病，已经转去省会城市的儿童医院。灾难的态势有时候像山坡上滚落下来的石头，一个接一个，势不可当地来了，在孩子检查身体的过程中，医生竟然发现孩子不是他父亲亲生的。她懵了，年轻时掉进的荒唐坑，坑里的污泥一直缠在脚上这么多年？

    老公毫不犹豫地跟她离了婚，那位年轻男子倒不算特别寡薄，知道她结婚这几年，没有挣一分钱，那辆为她买的红色敞篷车送了她，又塞给她不算多的一笔钱，但他的身心是马不停蹄地撤退了。辗转中，她总算找着了孩子的亲生父亲，但他又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此后，在小镇人家的一次宴席上，我又见到她一次。她穿着镶毛边的呢子裙，没有往常活跃，但也并不十分憔悴。没有看见她的孩子，有人说，孩子留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活下来的几率不算大。命运最残忍也最宽容，给了她一场镜花水月的过往，还好是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可以从头再来。我透过纷攘的人群，看她年轻漂亮又贞静的脸，如狂风暴雨过后镜子般平静的湖面，什么也看不出，看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