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139
文:阿崔
没有想到能接到一个久未联络朋友的电话,和他,已经三年没有通过电话了。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女声,他死了,他的手机通讯录好友那一栏里里有你的电话,我们通知你来参加葬礼。
他的朋友们逐个从遗体旁走过,瞥一眼躺在鲜花丛中的他,他面色苍白,表情僵硬,仿佛在死后被人恶作剧地在脸上扑上了一层白粉。
我在他头前停住了脚步,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额角的皮肤似乎有些不对头,我却没能看出来究竟是哪里让我觉得别扭。我盯住那里看了几秒钟,直到身后低头走过来的人撞上我的背。我茫然地抬起头,却发现告别厅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那是一双眼神空洞的眼睛,它的主人似乎也发现我在看她,便将视线转到了别处。
我缓缓地移动脚步,让自己的节奏能够与房间里应有的沉重哀伤的气氛相符合。我没有随着人流走出房间,而是站在墙边堆放着的花圈的阴影里。没有人注意我,而我则从这个角落里悄悄地打量起另一个角落里的她。
单从外表上来看,她算不上出色。她的衣着并不惹眼,款式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哀伤,又没有让本已沉重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她站在角落里,始终在打量每一个走过遗体的人,她在注意他们的表情,一旦有人盯着朋友的脸看,她便会显得有些紧张,她的呼吸甚至会在那一刻急促起来,我能看到她急促抽动的鼻翼与微微抽动的眼角。她为什么会紧张这些?她忽然扭过脸来,向躲在花圈阴影里的我投来同样充满疑问的一瞥。我低下头,走出了告别厅。
遗体告别仪式并不很长,朋友终于被推进焚化炉,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被允许搜集骨灰,像我这种在大家眼里和他并不熟稔的只能远远站在广场上,看着告别厅后面的烟囱里升起一缕黑烟。有一个看上去作感性状的女孩子说那是一缕青烟,说那意味着他的身后没有牵挂什么。没有什么牵挂?我看了她一眼,我从没有在朋友三年前的任何聚会上见过她,想来应该是这三年里面结识的新朋友吧。她知道他还有五十万的房贷吗?知道他还有一对年过七旬体弱多病的父母吗?他怎么能没有牵挂呢?
我躲到一个没有人走过的墙角,点上一根烟,远远的看着一群人把上百个花圈逐个塞进火炉中烧掉,竹竿在炉火中毕剥作响,不时地爆出几声爆响,想必爆竹这个名字的由来便与此有关吧。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有人在离我不远处站定,随后响起打火机的声音,然后随风飘来很柔和的烟味。我好奇地回过头去,与身后的那人打了个照面,正在吐出一口烟的她愣了一下,甚至被这柔和的烟味呛了一下,咳了起来。我尴尬地对她笑笑,什么都没有说。我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别人都围在焚化炉那边哀痛不已,我却躲在这个角落里像没事人一样抽烟。
他是车祸死的,你知道吗?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知道的。
他送来我们这里时,整张脸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
我们?
嗯,我是这个殡仪馆的美容师。我对着他以前的照片努力把他扮回原来的样子,但总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大满意,我才躲在那里看你们的反应。你发现了什么,是吗?
听到她的解释,我才想起自己当时为什么觉得别扭。他的额角少了一条伤疤,就在右边眉角的旁边。我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指点着,那是我和他有一次喝醉之后互殴,我用啤酒瓶开了他的脑袋之后留下的,刚才没有在他的额头找到他,我才觉得奇怪。
难怪,我也觉得自己给他化妆之后和照片上多少有些不同呢。你们打过架?你们不是朋友吗?
以前是朋友,后来,他比我出色很多,我心里总是不舒服。有一次趁着酒劲和他动了手,在那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系过。到今天,应该快三年了吧。那时,我还不到三十岁,现在……我低头看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肚腩,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们在旁边的台阶上并肩坐了下来,点起第二支烟。今天这个殡仪馆有七八个葬礼,从停车场到告别厅的路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身着黑衣的人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生动的表情。我们两个同样一身黑白素衣,面无表情地坐在台阶上抽烟,与身边的人们并无二致。
你做这行多久了?我点上第三支烟。
你有三十岁了?我十九岁职高毕业,开始做这行,到现在十二年了。
31岁?我又瞥了她一眼,也许是每天与死亡打交道的缘故,时间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是一个二十岁左右小女孩的模样。她的五官很平淡,似乎融进了那张窄窄的脸庞,让人看过之后很难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她的身体像是一个没有发育的小女孩,没有像一个三十岁女人那样由于积累了太多脂肪而开始变得臃肿。
真羡慕你啊,我结婚之后就变成了一个胖子。很奇怪的,我觉得自己和她仿佛老朋友一般,即没有初次见面的陌生,也没有面对一个每日里摆弄死尸的人的恐惧。
有什么好羡慕的?我甚至没有愿意与我交往的男孩子,连那些少年时跟在身后的男朋友都不愿再与我来往,偶尔遇到也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后便落荒而逃,似乎我自己就是一具走在阳光下的尸体。
我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下她脚下的影子,她发现了我的举动,我羞涩地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个难于启齿的问题。她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很平静地说,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一年里说的话也没有今天这么多。
那就是说……你没有和男孩子……过了?作为男人,我知道这样的一个问题多么让人尴尬。
哦,有过的,不过他不知道我的职业,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时我在酒吧喝醉了,和他回了家,于是……那天是我25岁生日,我只是想去喝点酒,然后好好的睡一觉,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生日礼物。
后来再也没有过?已经问了第一个问题,我不再介意自己继续问下去。
有过,差不多都是喝醉之后。她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我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在笑。他们不知道我的职业,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会下意识的打量他们的脸,第一个念头甚至是如何在他们死后为他们掩盖那些不够完美的地方,许多男人都承受不了我打量他们的眼光。有一个我中学的同学和我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来还是逃走了,他说在我的手触碰他的皮肤时,他总会想到我的手曾经抚摸过多少具尸体的脸庞,他就会跑去洗手间,跪在马桶前呕吐……
你抚摸过多少具尸体的脸庞?哦,抱歉,是帮多少人在身后化过妆?
4139个,你的朋友就是第4139个。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的数字?
呵呵,第一次帮死人化妆我自己也吓哭了,躲在洗手间里抽了我这辈子的第一支烟,直到第26次我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再颤抖。每次帮一个人化妆后,我都会为自己打开一盒老船长,不管有没有抽完,我都会在一个新的任务完成之后打开一盒完整包装的老船长。现在家里有4138个烟盒,加上这个……她扬扬手里的烟盒,加上你的朋友,就是4139个了。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她站在我身后时,烟味为什么会如此的怪异,原来是掺了蜂蜜的老船长的缘故。话题似乎一下子从性与死亡转移开来,我们两个一下子轻松起来,但这轻松却让我们之间的气氛无比尴尬,我们似乎想起我们本来是两个陌生人,这种并肩而坐的亲密似乎让我们立刻如坐针毡起来。我们掐灭手中的烟,相视笑了一下,笑容很难看,拍拍裤子上的土,各自转身离去。我甚至没有来得及问他那张看不出岁月痕迹的脸是不是他自己在化妆间里面化出来的。
【崔志强,男,笔名阿崔,生于70年代,资深传媒人士,曾任ESPN THE
MAGAZINE主编,现任《体育博览》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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