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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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但他也不能完全理解。
——黑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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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至江淮的第一个冬天,当地气候的湿冷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以前曾举过例子,就像东北人进关,哪怕有暖气,跟家里的大火炕比起来,仍显太牵强。据说国家的供暖线以秦岭淮河为界,可是当“据说”照进现实的时候,真被“折磨”得一点脾气也没有。除了卧室里可以开一下空调,其他房间如坠冰窟。洗手间真的偶尔会结冰,后来又冻了耳朵。
甲方公司在城郊,那片工业区当时最近的公交站点是一个叫陈巷的村子,陈巷再下一站是九龙岗镇。于是,每日清晨,陈巷向北的巷子里就多了一个眉头紧锁的外乡人,可不嘛,为什么要租一个老破小的公寓呢,就是因为前途未卜,兼之寸功未立,感觉到处皆是满满的挑战。来往穿梭,远处的山峦或明或暗,走出村子,大片大片的乌白菜映入眼帘,这玩意儿是本地人的心头好,但与北方的大白菜相较,浑如冬瓜与土豆的差距。请相信,此类比非常贴切,没有一丁点儿浮夸的成分。乌白菜大的形如两拳,小的一拳足矣,菜帮子里好多粗纤维,剥来剥去,要说没有菜心,确实过分,说有呢,较之稍大的葱白都不如。
2
江淮的冬天有些温吞,最冷最冷,十数载所经历,零下十来度了不得了,绝大部分情况下,零上零下的比较正常。所以,便有了乌白菜的生存空间,它并不像北方的大白菜那样,一上霜就砍掉了,而是收了以后,可以再种。当地人拿它既可以炒菜,也可以如火锅那般烫着吃。想来,在物质生活并不丰富的以往,乌白菜算得上是他们餐桌上的主力了。
板板正正的乌白菜田星罗棋布,中间点缀的有树丛,有芦苇。刚开始行经之时,老乡们还会对外来客多瞥上几眼,久而久之,大家各自安好。眼前阡陌纵横,背后蜿蜒山势,间或再惊起几只鸥鹭,堪谓不让桃源多矣。“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老诗人卞之琳是深谙人性的,哪来的啥子陶谢风流,画中人其时恍如在火上烤,辅之眉头紧锁的,则是内心的煎熬。
宛若最近跟人提及的,彼时彼刻可想不到能扎下根来,而且,烟尘过眼,忽而四千来个日日夜夜。后边便是入乡随俗的戏份:再不会冻耳朵,牛肉汤每每喝上一碗,说那山吧,曾经有六年,日日攀登,而后走坏了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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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出租车司机很健谈,说到生意场,他认为值得艳羡。然而,钱钟书不是曰过嘛,“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游戏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看花与绣花是两门功课,隔行更如隔山。跟的哥就提了一嘴,譬言人在江湖,这个酒局就挺考验人,假如客户有兴致,你很难拒绝,说你喝不了,说你啥啥毛病在身?不要找藉口,更无须辩论,遥想当年,参与苏27引进谈判的将校们,难道都是酒鬼嘛。形势比人强,这是务实的辩证唯物主义态度,要么忍,要么滚,不会有第三条道路。记忆之中,不知有多少次夜半归来,在高速服务区掐着喉咙呕酒,天地寥廓,头上的星辰眼睛一眨一眨,也不知道,它们是抚慰,还是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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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忘怀了是哪个影视作品中的段子,“上帝”一指硕大的酒杯(二两计),言道,来,喝一杯,就签多少万。本来就是挣钱比吃那啥都难,局外人可以吹嘘吹嘘——吆喝,我这暴脾气,你谁呵?这生意老子不做了……现实则是,一闭眼,一仰脖儿,宁可醉死,也不能后退一步。订单是什么,订单就是厂里一班人的身家性命,没有单子,机器开动不起来,大家伙儿不喝西北风才怪。耍清高,耍性格,岂止是生意场待不下去,哪行哪业,没有个大鱼儿小鱼儿。一层风景一层天,三十三天上还有天外天,较个啥劲呢。要想绝对自由,那投胎便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了。
一杯多少万的订单酒倒没有喝过,喝过的是货款酒。过年大账期,赶到客户公司,人家中午设宴,说老兄,马上放假了,今天尽兴,喝一杯酒,十万欠款就到位。故事自然是有的,心里清楚,大小就是四杯酒的事儿,彼此心照不宣,只能干好,不能干孬。宴后结算,四十万的承兑到手,小心翼翼夹到笔记本里,紧紧抱着皮包下楼,还要倒一次出租,外加倒一次公交,才能赶到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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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都不悲凉,相反,应当叫作“老怀甚慰”,东西卖出去,货款回笼,才形成闭环。在普遍压款的当日,行业氛围若此,愤懑抑或怨怼,何必呢,你可以选择不做呀。大势在人,认清现实,无论什么办法,把事情弄圆满,是基本精神,哪个老板愿意接受你的任性:老板,老板,这一年,咱可是高风亮节,虽然东西没卖出几个,但高大上的形象立起来了……你猜猜,老板们会如何待你。
电子承兑普及是近几年的事情,四杯酒四十万那次,犹是纸质。四杯酒下肚,人已经飘飘忽忽,正赶上午后,可想而知,袭来的困意该是何等的庞大。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行就找垃圾箱多吐几口,不能睡觉,不能失物,千万把皮包拿好。用句俏皮话来形容,那真是一路火花带闪电,转了几次车,终于坐上了高铁,犹嫌自己不谨慎,一下子睡着,便同邻座的乘客聊了会儿天,结果,中间小站人家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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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终于来了,一觉便错过了站点,愣是干到了百公里外的终点站。被叫醒补票,下车再买回程,四外华灯初上,所幸身上的东西都在,那么,朔风刺骨算什么,跌跌撞撞又算什么。
后来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听众无不感慨,直言不容易,真不容易。显然,彼辈皆会错了意,整件事情的核心问题是皆大欢喜,卖了货,给了票票,至于风险嘛,请问,什么事情没有风险?便似战场之中,瞬息万变,任何不适应的,结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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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载如一刹。后来走坏了膝子,喝坏了肝子。
忆及徜徉于乌白菜田中之往事,早若隔世。可是状况依然是那么个状况,山不来就你,你唯有去就山。祝福与鼓励的“鸡汤”喝来,说多容易,就有多容易,什么“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什么“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可是这一套,在家里忽悠忽悠小孩子就是了,连酒局上都不要去表演。成年人,做成年人的事儿,其它的,幼稚。
顶顶喜欢江淮冬日的暖阳了,没有风,天高云淡,闭着眼去晒上一晒,便是人间好时节,即便案上烂账无数表格成堆,但那一刹那的阳光洗礼,已是人间极致。
宽宥。滚烫。无可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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