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心中灼人的温暖与疼痛——读侯健飞的《回鹿山》
(2012-03-01 12:0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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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心中灼人的温暖与疼痛——读侯健飞的《回鹿山》
汪守德
一读到侯健飞的《回鹿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我感到一部真正好的作品,应该有一种迷人的力量,吸引着读者不忍从书本之中抬起头来,而《回鹿山》正是一部这样的作品。作者或许让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也都在心中藏着一份巨大的秘密。当这份秘密随着时日的迁延而不断地发酵,并且有朝一日把这一切以洒满阳光的笔墨,毫无保留地敞开来告诉他人,坦然地同读者一起来分享时,便可以在作者与读者心灵之间搭起一道诉说与沟通的桥梁。从健飞这样一部可以称为真正文学作品的问世,在中国的文学地图中增添了一个叫回鹿山的地方。我们随作者走进往事如烟、人生苍凉、情意弥漫的回鹿山,认识了一个曾经厮杀疆场、后却被生活苦难重重包围的军人父亲,了解了一个乡村青年苦涩而坎坷的成长道路和心灵历程,体验和感受到一个作者写出的那种属于生活所分泌的灼人疼痛与温暖。
一切都与从战场神秘归来却又寸功未立的父亲有关,作者的命运似乎从一开始也就因此有了某种必然的定数。作者正是以这样一种切入打开叙述的闸门,引领我们沿波讨源地去寻找与发现普通而又非凡、百折千回的人生景致。处于时代剧烈变迁中的每个个体,其人生轨迹本来就可能被历史风沙塑造成无穷多个版本。但父亲的版本则只有一个,那就是出生入死却无功而返,莫名其妙地回归乡里,这对于大历史中的具体个体而言也可谓屡见不鲜、平淡无奇。然而按历史向上的逻辑来判断,父亲的命运走向和结局并没有体现为论功行赏这样一种司空见惯的因果关系,他成为一颗被甩出正常运行轨道的星。作为一名曾经身披硝烟的军人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前史与现实的对接是难以进行的,他在部队的行迹在乡亲们看来显得颇为可疑,因此也就自然给人们留下了巨大的悬念与猜测。而且在他回归乡村的人生中,因性格的某种乖张特征以及非常的婚配,使其在一个平常的乡村显得另类得有些不可思议。因此父亲这一角色对于儿女们来说,既是恐惧与温暖兼具的天然荫庇,又像头顶笼罩着的灰色阴影。这也奠定了作者的整个生命、生活、成长的基调,也始终成为作者一生无法克制的仰望与探寻。
父亲对于每个人的意义都是无与伦比的,这不仅是血脉意义上的,更是精神、心理和情感层面的。健飞当然更不会例外,由于拥有那些苦难的过去,甚至与父亲之间的联结更是锥心切肤的。因此作者经过多年的积累与思考,以凝重的笔墨将父亲写出,就为读者还原了一个生活原态的、令作者恨爱交加的、具有浓厚文学意味的人物形象。正因为作者与斯人已逝的父亲拉开了生命上与时空上的距离,沉淀发酵之后的生活似乎散发出更为浓烈的、甚至有些诉说不清的复杂滋味。作者以仰视、平视乃至俯视的角度,来观察和描写父亲的不同侧面,以类似于三维的立体透视,为我们扫描出的是作为一个父亲的骨骼、血肉甚至气韵,我们所认识的是一个在那样的生活年代个性鲜明而又真实无比的人。是生活与战争共同造就了他的性格,使他的血液中融入了某种坚硬的物质,留下了战争的清晰遗痕。但历史本身的缘由和生活的凌厉与无情,使其不得不像一只被拔掉爪牙的猛虎,蜷缩在这个叫回鹿山的地方,在无奈舔复自己伤口的同时,一任岁月把他逐渐风化和锈蚀。但父亲作为生活与作品中一个独特的形象,既有其“高光”的部位,如他的性格的刚强与暴烈,他狩猎野物时的卓越技巧,他在许多问题上的通达智慧和颇具眼光,他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各个亲生和非亲生儿女的爱等等,都让人觉得他终究并不缺少作为一个老军人的风骨。当然作者更写出了父辈的最隐秘的甚至是见不得人的地方,如与除母亲之外的其他女人相好,为减轻身体的疼痛而偷偷注射用作镇定的“毒品”等,这些不名誉的行为在乡村生活的小圈子里,自然遭到人们的指指点点,使儿女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然而正是这种行为乃至品格之短才构成一个人物的真实所不可缺少的“暗部”。作者并非是以审父意识来剖析自己的父亲,而是描写既属于父辈,也属于自己的那种难以分割的人生,并把心中最为疼痛和灼热的东西,以最为讥刺和旷达的文字写出来,让读者一起来经历和承受对于人物的那份直抵肺腑的揪心和感动。
由此可以认为,跟随描写父亲笔墨的逐渐推进,健飞把一个真实的自己也毫无保留地袒露和刻划了出来。作为父母再婚而姗姗来迟的幼男,作者自始至终处于一种复杂的关系之中,这也注定了作者比常人具有更多一份对于血缘与亲情的想象与体验。而生活之路布满的艰辛与坎坷,如埋伏于青春岁月的饥饿,读书求学的不上进,亲人的恨铁不成钢,他人所由无端的轻视,心向往之却惨遭失败的初恋,至爱兄姊的龃龉与离散,生活无着时以画画或做小生意谋生,诸如此类组合式的挫折与苦难联袂而来,不仅使其少年之心伤痕累累,更赋予其明显的愁闷忧郁的性格。作者在作品中进行着直视灵魂的书写,那种生活的困顿与未知,那般人生的尴尬与无奈,那些丢人显眼、令人气短的旧事,都被作者以坦率与真诚之笔一一道来,几乎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但作者时刻充满自省色彩的内心,无疑是其成长与励志的不竭泉源,因而终究凭借父亲的过人眼光和自身富于才情与坚忍的努力追求,最终做出走上从军之路这一重大人生选择,也终于使其走到了颇为光明敞亮的今日。一个作者敢于自揭其短,把过往隐秘甚至难以启齿的糗事全都晒将出来,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但当作者将其娓娓道来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乡村少年酸楚艰难的人生历程与心灵跋涉,看到的是一个性格忧郁内心却注满阳光的形象,看到的是一种真实且具人性光芒的力量。
《回鹿山》还写到了更多与自己血肉相联的人物,如母亲、琴姐、小山哥、大姐荣等,这些自然形成的伦理人常都因为深刻的亲缘关系,构成了作者五味杂陈的生活世界与情感世界。他们都是曾经或依然存在于生活中的真实原型,当作者以不加雕饰的笔墨将他们还原时,我们触摸到的是那种底层人物清晰的生活质感和时代印迹。他们每个人都经历着重压之下的艰难生存,每个人都有着自身的独特欲望与诉求,每个人也都书写着自己热望与苦难交织的历史。由于血缘与生活同作者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因而他们的生生死死与喜乐哀愁,无不深深地撞击甚至切割着作者的敏感而脆弱的心灵与神经,也都在作者的内心产生创深痛巨、极为复杂的情感纠结。耐人寻味的是,在这些人物身上,作者倾注了怨怼与宽恕、疼痛与爱怜的双重笔墨,把她们的秉性与命运以挽歌式的、或讽谕式的笔调慨然写出,便让那些应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幻化为动人心魄的意蕴和余韵。作者这种对于往日生活苦涩与甘甜滋味的反刍与咀嚼,这种从心底蒸腾散发出的炽热沉重的情感分量,充分反映出作者虽经磨历劫,依然具有一付情志不改、宅心仁厚的古道衷肠。
《回鹿山》或许是一种介于散文与小说之间的文体。其实我们在阅读过程之中常常处于对文体忽略的状态,因为文体的分野理应服从于作者抒情达意的需要,而写真实的心灵和人生的作品总是感人的,它让你疏于纠缠其究竟应归于哪类文字,而被作者在作品中反映出的文学追求、写作态度和描写能力所折服。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被称作回鹿山的地方,是作者出生之地也是心灵锚地,其重温和回首往事的过程,是其重新审视心灵、实现灵魂救赎和精神重塑的过程。弥漫在作品清醒、冷峻而苛刻的文字中,是作者对父亲、对所有亲友、对那片土地、甚至对自身所走过的那些岁月的挥之不去的眷恋。我们从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对自己生命和情感源头的父亲永远的敬畏与痛惜,感受到作者对生他养他的那片苦难之地永远的惦记与牵念。正因为作者对最熟悉的生活和最神圣的情感进行某种具有经典意味的描写,让我们对回鹿山由陌生渐渐变得熟悉,印象随之清晰深刻起来,心灵也因之变得异常的空明与澄净。我们同样有理由相信,苦难是产生文学的真正源泉,当作者饱尝失意与酸辛之后,一个真正的作家所应持有的性格、境界与情怀便可能悄然孕育而成。通过对苦难进行长久而悉心的回味,便绽放成美丽绚烂而又含有异香的花朵,使这部字数看似不丰的作品,显现出一种弥足珍贵的文学厚度和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