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作息渐归日常，闲来无事就又开始写博。只是此刻真的是只能先写出来，而发不到网上去……因为此刻距离‘7 · 5 bao乱’还不到一年，疆内的网络还整个被屏蔽着。

这段时间，家里的日常作息大致是这样……

每天早餐后，老爸会先“摸”一会儿琴……这就是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了，对自己的专业再怎么熟，一旦放松会就立马生疏，别人不知道，自己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每天“不离”一下，心里就有底了。老爸退休后仍然接受着学院的返聘，就也算是他对工作的一种态度吧。

早前，因为学院一直都有给老爸分配琴房，所以家里也就没有给他买琴。直到老爸退休后学院收回了琴房……老妈说，老爸那些天总跟她念叨说，搞了一辈子音乐教育，家里居然连架钢琴都没有，如何如何……老妈说：我赶紧就去给他买了来，决不能让他以为是我不让他买，人老了就不能再有念想了，魔障了还给念出病来……

——那架琴我始终没碰过，因为不想听他们说：小时候让你练你不练，现在又如何如何如何……

老爸练奏的曲目多跟他的教学有关，而非悦耳的室内乐，所以听多了会感觉头疼。于是，每那段时间就开始给家里搞卫生。之前，自从搞过第一次卫生、被老妈赞过那么几句后，哥嫂那边好像明显就打算暂时要放假了。老妈则更是直接就跟我说：我给你发工资，你留下来给我搞卫生吧……还乱跑个啥？

就问她：那我们云怎么办？

她说：我给你探亲假呀，你回去或者她过来都行，你俩的来回机票钱我也全都给你们报销，怎么样，够意思吧？

对她说：云是医药研发的工程师，回头被人知道老公是个做保洁的，她以后在行业里可怎么混？

她说：那她老公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她就好混了吗？

早餐后，老两口有时也会下会儿跳棋。一般那种时候，我就进房间关起门来开始写博了。可房间的隔音不好，几乎‘听’得见他们下每盘棋的全过程……一会儿是老爸喊着说：唉，你不是刚走过吗，怎么又走？老妈就说：你老是举棋不定的，谁还总要等你？一会儿就又听到老妈喊：你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你老挡着我的路干嘛，你先走到那边去嘛……老爸就会说：那好吧。——水平过于悬殊，胜负立现。

三月开学季。也到了新疆的冬天最后撒欢的时刻，于是整个北疆地区，一下就接连下了好几场昼夜持续的大雪。大家说，之前已经好些年都没怎么像样的下过雪了，却是这两年，雪又大了起来。

多数时候老爸上午有课，他走后，家里就只剩了老妈和我。期间我多会在房间里写博，而厅里的老妈在干嘛就不清楚了……她可能会看一会儿报纸杂志、做一会儿毛线活、再眯瞪一会儿，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她看的报纸杂志，当然都是跟‘健康、长寿’有关的；她做的毛线活也当然都是她觉得好玩的，那段时间她看中了一种针织的手袋，于是就给她的两个儿媳各织了几个……老妈的脑血管硬化已久，做任何事，时间稍稍一长就会头晕，所以做一会儿就得迷瞪一阵。

家属区在学院深处，远离街道，所以全听不到车马来往的喧嚣。大雪天里又少有人出门，于是院区里更就显得安静。大西北有万般的不如意，但冬日里房间充足的暖气，却能羡慕死大半个中国的人。当然，为了表达对冬天的尊重，大家还是会尽量克制，不会背心短裤地示人。手边永远会备有一杯热茶，每当捧起杯、抬头望向窗外的飘雪，就总会突然心头一热，好像人被“幸福”拥了一下：人境，却无喧；冬日，却温暖；捧着茶，望着雪，做着自己的事……

每天午饭后，大家会统统午休，老妈在客厅的沙发上，老爸在书房的沙发上，我在房间……下午4：00，老爸会准时先起来出门，到老年活动中心去找一帮维族老师打桌球。老爸说，开始大家都会去，可毕竟学院里的维吾尔族老师多，于是渐渐就有人感觉到了交流的压力，后来就不去了……最后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汉族人。

老妈说：我跟你爸说了，7：00以前必须回家，否则直接锁门。之后她提醒了我好几次，说：看你爸多厉害，总能卡着钟点进家门。——几乎每次都是6：58。

不知道处于什么考虑，家里白天一般不开电视，下午7：00准时打开后，也一定先是看《新闻联播》。老妈并不关心新闻，说这完全是为了照顾老爸。但遥控器却永远在老妈手里，所以‘天气预报’一结束她立马就会换台……她也从不看年轻演员们拍的东西，专要找那些有她熟悉的老戏骨们拍演的老剧集看。所以老爸就说：也真是神奇，还真就有电视台总在那么来回地播……

我不在家时，一般是《新闻联播》后，老爸才开始做他们老两口的晚饭……晚饭后，他会到书房去看书。到11：00前后老妈测过了血糖，他们的一天就结束了。

——这里碰到了一个问题……我平时根本很少看电视，所以晚饭后就也会回房间。但厅里的老妈因为糖尿病并发症的缘故，听力已经极度糟糕，所以她就得把电视音量尽可能地开到最大！老爸已经习惯了，我却就会被搞的心慌意乱。

当然，有时候也会陪二老聊聊天，给他们讲些旅途见闻什么的，也听他们给说些学院曾经的往事……那天老爸去上课后，跟老妈坐在厅里喝茶，偶然就听她说起了学院里曾经的两个校医。两个校医都是女的，一个是天津人，姓董，大家都叫她“董大夫”；一个是籍贯复杂的俄罗斯族人，我是真有听她跟人说起过她的全名，但相信跟大家一样，——没记住。所以大家通常都只称呼她：达玛拉。

董大夫身材合度，个子不高，但身上却总好像透着一股莫名的威严。似乎从不见她刻意着装，也永远是一头那个时代标志性的齐耳短发，讲话也永远柔声细语，却也好像永远都面无表情……但是，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却都总能那么的干净！干净！干净！整洁！整洁！整洁！一丝不苟的。

那年冬天，在学校里瞎闹时被火烫了手。于是之后很有一阵子，得每天中午到校医室去换药。很奇怪，多数时候碰到的都是董大夫。校医室在办公楼的一楼，过于简单了的陈设让里边显得很空，但因为窗明几净到了一个地步，明显区别于了那整座楼的其他所有房间，所以反倒就让人感觉，那种空才是它本该有的样子。

那天中午老师拖堂，回来迟了。跟老爸去校医室时，正好碰上刚走出楼门也准备要下班的董大夫。而仅一照面，她就什么都没说，直接招手带我们转回去了。

一进屋，我就熟练地去坐在了每次换药的那张诊疗桌旁。老爸陪在身边。而董大夫却没有马上过来，她先是脱去大衣换上了白大褂，又脱去皮鞋换成了一双绒面的平地布鞋，之后又从暖水瓶里倒了些热水在洗手盆里，把双手放了进去……所有这些动作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当时大概十岁上下，不敢问，却也难免有疑问：换个药而已，有必要这么麻烦吗？尤其是最后的那个动作，本以为只是为了洗一下手，却看她那么停了至少有一分钟。之后她用毛巾干手的时候，想是看出了老爸和我的不解，就自语似的轻声解释了一句：暖一下手，别把孩子凉着了……我当时心头一暖，眼眶里一下就盈了泪。老爸在身后没看见，但董大夫肯定是看见了的，可她脸上除了如常的平静，却仍是不见有任何表情。

——好多好多年以后才似乎明白，这就叫“专业”！形色不露，为的是不让病患心理起波澜……所谓医者仁心，每一个细节都是用心修炼出来的。

达玛拉阿姨的做派，和董大夫完全两样！她人高马大、且嗓门洪亮，处处都显得特别的新疆、特别的俄罗斯。每次和老妈在学院里碰到她，她都会上来一把把我抓走揽进怀里，然后叠起双手来压在我头上，并倾下她的整个上半身，——我就好像变成了一副撑起她的肉架子。之后，她就以这个姿势开始跟老妈聊天……

起初老妈还想阻止她，对她说：你这么人高马大的，我这儿子就能撑起个你吗？她却会满不在乎地说：你那个大儿子肯定是不行，一看平时就不好好吃饭，但这个儿子没问题……你是不是没问题，啊，儿子？

可我被她压的整个人动不了，哪里还有力气回答她，于是只得就在那傻笑。

那天，老妈跟我说起了这么件事……说那年春季，有一天她下班回家，在校园里碰到了达玛拉阿姨。闲聊时，可能她的一个挠痒的动作引起了阿姨的注意，就问是怎么回事？老妈告诉她说：可能是慢性荨麻疹，已经好多年了，每年交季时都会犯一阵子……阿姨想了一下后，对老妈说：你这几天请假去一下医院，化验一下XXXX、XXXX、XXXX，然后礼拜天上午，带结果到校医室来找我。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家老头。

转眼礼拜天，老妈说要上街去购物，收拾一下就出了门。不知道是那个时代的人确都已经被磨炼出来了、还是身处艺术院校容易戏精上身。老妈说她那天为了不引人注意，如常从校大门出，之后绕了半个大圈从校后门又转了回来，这就才去的校医室。当时阿姨已经在那等着了……

阿姨看过化验结果后，跟老妈是这么说的：我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曾看见导师在一个住院的病患身上用过那种疗法……患者是其它病住的院，期间荨麻疹发作。导师的疗法没问题，用药也不复杂，但是用的剂量超大，大到超出了正常值好多倍！我当时非常担心，深怕那个人会死在医院里，因为之前实在没见过有那么用药的。但导师很自信，还说绝对可以根治患者……而且之后，患者也果然没见有什么不良反应。

重点是阿姨之后说的一段话……她说：在校医这个岗位上不可能有太多的临床机会，所以我本人从来没有那么操作过……因此你要做一个选择，要不要相信我、要不要做这次治疗？如果你说‘不’，咱们就到此为止；如果你说‘治’，咱们就继续……只是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轻易不要对任何人提及今天的事情。

——老妈威武，竟然就选择了让继续！老妈说：我当时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达玛拉阿姨给我打下的那一针……之后就在校医室的那张急救床上睡着了。（老妈说的那个剂量非常吓人，感觉弄死两个正常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六个小时后老妈醒来……老妈说，看到她醒来，达玛拉阿姨冲上来抱起她就开始哭！嘴里也是各种的语无伦次……大意是：我都快要吓死了，你要是醒不过来可怎么办哪，那我就得去坐牢了呀！我为什么要逞这个能呢？我家的那个XXX（她老公）就不是个东西，他又不会收拾屋子，又不会做饭，我要是真去坐了牢，他肯定照顾不了我的孩子们，那我的孩子们可怎么办呀？我的儿子还小哪……诸如此类、诸如此类。

老妈刚醒来还迷糊着，只得就也抱着她那么听着……老妈说，之后，她和阿姨就在校医室喝了一通下午茶，阿姨已经事先准备好了列巴和咖啡……（列巴，是俄罗斯人日常食用的一种大面包，这在新疆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咖啡，没想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新疆还能搞到咖啡）老妈说：那天分手前，你达玛拉阿姨一再地叮嘱我，关于治疗的事要烂在肚子里，不能对任何人提，尤其是不能让你爸知道！她说，要是让你爸知道她让我冒了那么大的风险，你爸肯定会恨她一辈子的！

老妈当然要答应她。老妈说：之后我们握手为凭。——从此，老妈的荨麻疹果然就没有再复发过。

再后来的情形是……大约只一、两年后吧，达玛拉阿姨一家就移民去了澳洲。在离开后最初的那一半年里，她家四口人里的三口（除了最小的那个儿子）齐齐在给往国内狂写信，且内容几乎雷同，——想回国，想新疆，想朋友们，想到六神无主……达玛拉阿姨的信中说：老公和女儿已经很久不跟她讲话了，老公每天一大早就出门，也不知道都去了哪里，经常都是被警察送回来的，说是迷路了……

老妈是差一个月73岁那年走的……之后有一天一家人坐着闲聊，想起，就跟大家说到‘治疗’的事，却是看大家都一脸的惊愕。问起，居然都说从没听老妈提到。这么看来，老妈果然是守住了对朋友的承诺。

《圣经》：

（所罗门的箴言）：  凡心里骄傲的，为 耶和华（神）所憎恶；虽然连手，他也必不免受罚。

                                     ——《箴言16：5》

骄傲，是每个人生命里一粒无法根除的种子，它总是悄然萌发，且让人习以为常。我们可能无法让骄傲偶尔从心头掠过，但应该可以努力拒绝让骄傲在我们心里驻足。

于信仰的一种认识是：每当心头生起恶念时，没有信仰的人会束手无策，于是任由它生根、成长，直至最终生成罪恶；而心怀敬畏的人，会立即开始祷告 神来干预，移除掉恶念。